肆 大文字纳凉船之战(第2/11页)

“大哥好久不见,我有事来求妈。”

“是吗,那跟我来吧。”

大黑天转眼间变成狸猫的样子,开始在寺院内跑起来,我和母亲紧随其后。他爬上正殿侧面的台阶,钻过红色的鸟居,跑进通往瓜生山的徒步山道。舅舅爬了少许山道就钻进昏暗的杉树林深处。为了不让外祖母受惊,我和母亲也变回狸猫的样子。

我们很快就来到狸猫们聚集的大杉树下。

树枝上挂着写有“谷神不死”四个大字的红灯笼,下面有几十只毛球在玩“挤馒头”游戏[5]。有戴着珠子大如苹果的念珠转着玩的狸猫,也有将叠好的大般若经当手风琴一样翻动来扇风的狸猫。我伟大的外祖母,纯白的茸毛被大般若经扇出的微风轻轻吹拂,她在软绵绵的朱红色坐垫上团成一团。夏橙般大小的毛团连眼睛鼻子都不知道在哪儿,也无法判断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们穿过信徒,走到外祖母面前。

“妈妈,是我,桃仙。”母亲小声说。

茸毛白如年糕的毛球轻颤一下,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是桃仙吗?”随着年龄增长,外祖母的声音和语调却变得越来越年轻,现在完全是少女的说话方式。

“我是妈妈的女儿桃仙,对不起把您吵醒了。”

“没必要道歉,我没在睡觉。”

“太好了,妈妈还没睡。”

“是啊,刚才我只是在想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像清澈的水啊,水里映照出的绿叶啊,还有阳光穿透绿叶的情景。就这样,万物都沐浴在凉爽的风中。”

“妈妈真的是在想一些很美好的事啊。”

“呵呵,是啊,因为我是妈妈嘛。”外祖母开心地笑了,然后又小声说,“咦,我记得你好像已经嫁人了。”

“我的确已经嫁人了。”

“我觉得也是。你过得还幸福吧?”

“我过得很幸福。”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外祖母突然担心地小声说,“……你能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吗?”母亲将湿润的鼻子靠近外祖母的白毛。外祖母担心地问:“是不是有奇怪的味道?”母亲回答道:“没有啊,是非常好闻的味道。”外祖母总算放下心来,“那就好,我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奇怪的味道,不过经常会担心突然哪天有异味。”

母亲向外祖母说了一些大哥的近况,外祖母听了很开心。

接着母亲说:“我有事想跟您商量。”话题转向变成青蛙后再也没法变身的狸猫。侧耳倾听的外祖母,“唔”地发出可爱的呢喃声,然后说:“不能变身,是因为体内的水枯竭了。”

“但是那孩子住在井底,周围全是水。”

“井里的水和体内的水,略有不同。”

“那怎么办才好呢?”

“我告诉你一剂好药,喝的时候配合着变身练习。”

外祖母吩咐桃一郎舅舅去准备药丸。

外祖母的理念是:水是万物的根源。从狸猫屁股的蓬松程度,到连山都能移动的天狗念力——所有力量的源泉都是水。我们出生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体内充满了干净的水,但随着在尘世间漂泊,体内的水逐渐枯竭,年龄越大越干枯。外祖母随着年龄增长将身心都越缩越小,团成一团,就是为了保持体内的水分。

在等待舅舅取药的时间里,外祖母忽然问:“那边的人是谁?”

“我是路过的狸猫,叫矢三郎。”我回答道。

“这位哥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以前应该也见过几次吧。”

“果然,我也这么觉得……你能再靠过来点吗?”

母亲一脸无奈地示意让我过去,我走到外祖母跟前。

外祖母嗅了嗅我身上的味道,满足地摇了摇身上的白毛。

“我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似乎也并不十分悲伤。

“不过我能看到水的流动。这个世界就是一条流动的大河,万物身处其中,随之流动。不过,它目前的流动性好像变差了。”

“是不是像便秘一样?”

“就是那样,就是那种感觉。”

“哈哈,那可真让人讨厌啊。”

“别说得像旁观者一样,这正是哥哥你需要努力的地方。好好睁大眼睛,打理好茸毛,去卷起层层风浪吧。”外祖母说着愉快地笑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外祖母,但外祖母已经陷入沉默。我试着将耳朵靠近她,听到她发出婴儿般熟睡的绵长气息。

不久,舅舅取来二哥的药交给我们,目送我和母亲离开了狸谷不动院。

森林里蝉鸣四起,震动着周围闷热的空气。我跟母亲一起走下漫长的石阶,外祖母的话交织着蝉鸣声在我耳边回响——“这正是哥哥你需要努力的地方。”我伟大的外祖母,到底让我努力什么啊?虽然完全摸不透她的话中真意,但是一身白毛摇摆于此世与彼世之间的外祖母的话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你外婆说了很奇怪的话呢。”母亲说。

“虽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会努力的。”

这时候母亲突然惊呼了一声,停在石阶上。

一位打着阳伞、身着连衣裙的女性正从石阶下一步步登上来。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仰头望向我们,在树影下嫣然一笑。

“你们好,这石阶好长啊。”南禅寺玉澜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那天傍晚,我手里拿着从狸谷不动院的外祖母那里带回来的土产,来到六道珍皇寺的井底探望二哥。

二哥生活在井底的小小浮岛上,粗糙的岩石面上长满了羊齿和苔藓。浮岛上有一座玩具大小的神社,上面挂着写有“将棋大神”的御神灯。灯光照耀下,二哥正盯着棋盘上豆粒大小的棋子。

盛夏也十分凉爽的井底,今天有位稀客比我先到。二哥的棋盘对面蹲着一只肥嘟嘟的深褐色癞蛤蟆。癞蛤蟆看到我呱唧呱唧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矢三郎啊。”这癞蛤蟆竟然是大哥!

变成青蛙的我也爬上小岛,在将棋盘旁边一屁股坐下。

“为什么大哥会在这里?”

“怎么,我来这里让你不爽了?”

“宾客络绎不绝。”二哥高兴地说,“今晚井里有点挤啊。”

“大哥不是去奈良了吗?”

“去了啊,回来后就到这里来了。”

“其实,”二哥说,“我在教大哥下棋。”

据二哥说,大哥为了填补跟玉澜之间的棋术水平差异,低头恳请二哥当教练。这段时间大哥和玉澜频繁互访,围绕着棋盘检验双方是否被“命运的红毛”绑在一起。跟狸猫界将棋实力首屈一指的玉澜对战,虽然没有丝毫胜算,“但至少别输得太惨”。——这倒也符合自尊心强的大哥的行事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