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拾想(第2/3页)

攻心为上。

凤鸣先是大叹,心里的敌人最可怕,进而心有所悟,领略到佛法的精义。

梦枕獏常借着对话,让佛法精义穿梭在字里行间,纸页闪动着智能,却不多言,三言两语,点到为止。能否顿悟,能否心领神会,端看读者造化。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在小说里,橘逸势多次对空海发出“不可思议”之叹。

逸势眼中的空海,体能、毅力惊人,聪慧不群,学问渊博,华语流利,汉文典雅,通人事之道,穷宇宙之理。逸势甚至惊叹地问道:“难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不是小说家夸大的用语,空海大师本尊正是以“不可思议”的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里。

在空海的传记中,我们也看到他人以“不可思议”来形容空海。

空海拥有不可思议的才能,他勤学敏思,一点就通,举一能够反三。

二十岁出家前,空海便读遍儒学著作,二十四岁写出《三教指归》一书,比较儒、道、释(佛)三家的学说思想。

空海入唐,拜惠果为师。凡道俗僧穷一生之力都学不来的,空海只在短短三个月就尽得密宗玄奥。“不可思议呀!不可思议呀!”从惠果大师到同门师兄都不禁赞叹。

年迈的惠果传法给空海,并把弘扬密宗的任务托付给空海之后不久便圆寂了。那年空海才三十二岁。

空海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死后日本天皇追谥他为“弘法大师”。

空海是宗教家、教育家,也是书法家、诗人、画家,本尊即具备不可思议的才质,不必等到小说家虚构并以法力加冕。

除了才智,据说空海具有神秘力量。两种形象加在一起,空海在小说里的表现如此杰出,也就顺理成章了。

“沙门□□”,为什么“□□”里的人名是“空海”,而不是其他和尚?

然而有比空海更适任的主角吗?

梦枕獏选择空海为主角,一如吴承恩《西游记》笔下的唐三藏,从真实人物传记里取经,选角适切,不但说服力足,且形象鲜明,为小说成绩加了不少分。

选定空海,不单是他博学多闻、艰苦卓绝,更大的原因是,空海的传记本来就记载许多灵异传奇、神怪传说。

传说空海年轻时入山修行,有一次在入定中,利剑由空中飞降,射向他的头顶。他剎时领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说也奇怪,利剑随即转向,插进山壁。

又有这么一段传说:某日,空海来到一座城镇,听闻当地常有妖魔出没,镇民要求空海作法袪魔。空海持笔对着天空,虚拟挥毫,写下一段经文,写完后天空清楚地浮现一段经文,久久不散,此后,妖魔鬼怪不再出现。

种种传闻为空海增添神秘色彩,《沙门空海》有鬼魅神佛,也就不足为奇了。

空海便这样成为小说的第一男主角。就好像西洋画家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达芬奇密码?而不是梵高、毕加索密码?

故事愈是真假相映、虚实相生,就愈扣人心弦。

梦枕獏凭丰富的历史知识,以及充沛的想象力,做到了。

不知道梦枕獏当初如何构思,他找到杨贵妃生死之谜这个切入点之后,和另一个点——空海入唐取经,连缀成一条轴线,一拉便拉开小说序幕,扯出一段故事。

也许日本人对杨贵妃未死的传闻比中国人更敏感。

日本有个叫做久津的渔村,被称为杨贵妃之乡,因为当地人相信当年杨贵妃大难不死,乘船漂泊,最后漂到日本“唐渡口”,也就是今日山口县的久津。

有这一层地缘关系,加上故事凄美,要想不成为日本小说题材也难。

杨贵妃之死,众说纷纭。官方说法是玄宗逃亡途中,为平众怒,把杨贵妃缢死于马嵬驿。其他死法,或曰死于乱军之中,或曰吞金而死。

或者根本未死。

如果没死,下落何方?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做了道士、女尼)最可能,也最合理,但最没想象力。

最为劲爆的观点出自已故学者卫聚贤(许多资料误为“魏聚贤”)《中国人发现美洲》一书,说杨贵妃远渡重洋,被人带到美洲大陆去了。是耶非耶,关键不在杨贵妃是不是到了美洲,而是中国人是否发现了美洲?

比较起来,杨贵妃在重重掩护下,漂洋过海,逃亡并终老于日本的说法较为合理,较不夸张,而且充满想象空间。

但这么一来等于否定正史书写。“上(玄宗)乃命(高)力士引(杨)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陈)玄礼等入视之。”《资治通鉴》这样记载。

梦枕獏处理这个历史题目,绝顶聪明,他既不说中国史书写错,也不说民间传说是对的,他说两者皆对。

然而死就死,活就活,怎么可能又死又活,两者都对?梦枕獏必须自圆其说,而且圆得漂亮。

梦枕獏说,两种记载都对,但事实只有一个:杨贵妃被缢死,却未真死,道士运用“尸解法”,让杨贵妃逃过一劫。

梦枕獏调和正反,在矛盾中求统一,这份想象力真令人佩服。

然而人终有一死,即使杨贵妃不死于马嵬驿,但在日本含恨以殁、抱憾以终,也足以让人掬一把同情泪。

往者已矣,生者何堪?

在世人想象中,杨贵妃难遣人间未了情,怨念如此之深,不太可能羽化登仙,只好以鬼魂形态缱绻世间。梦枕獏便扣住这样的人性心理,活化故事素材。

到底杨贵妃在整个故事扮演什么角色,光看前几册还不能断定,在杨贵妃死而复生却魂飞魄散的凄厉情节中,让人更迫不及待全集之出版。

大学者、大作家谈起启蒙书,几乎都不是四书五经,反而是章回小说、童话、小人书。大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却引领他们步向知识殿堂。

能够开启读者想象的窗、知识的门,这种通俗文学,便不是普通文学。

《达芬奇密码》大卖,带动讨论热潮,多少人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圣杯”这名词,第一次仔细端详《最后的晚餐》画作。认识达芬奇的人更多了,传记和画册不知多卖了多少。

许多小朋友,从三国电玩、漫画,一路连结到《三国演义》、《三国志》,对于三国历史,原来不知道的知道了,原来没兴趣的有兴趣了。

不论出发点是好奇心、求知欲或性好八卦,若因此而留意相关知识,多闻阙疑,总是好事。许多知识,写在教科书里,学子望之却步,遑论吸收。

不是说通俗著作或游戏可以取代书本知识,但那是起步,现在一小步,以后一大步。知识源于兴趣,学问出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