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枣花】6

夜,暗香浮动的房间里,她笑着说:“也不知怎的,你一来,我便知道了。你身上有枣花的味道。”

他冷面如冰,看着她右脸颊上那条长长的伤疤,皱眉:“怎么弄的?”

她摸了摸那道疤,无奈地笑笑:“怕是大限之日临近,以前还能用灵力隐藏它,这几日却是再也藏不住了。”

他沉默片刻,望着她依然年轻的脸:“这二十年,过得如何?”

“厉天师,你还是那么年轻好看。”她细细看着他,“我以为你我再无相见之期了。”

“说说吧。”他坐到她对面,烛光在他们之间跳跃。

其实没多少可说的呢,她离开小院,去了无数地方,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哪里都是新奇的。她不怕冷不怕热,也不会肚子饿,但是总这么走啊走啊也有些累。幸而她长得好,唱歌也好,只要亮亮嗓子,哪个酒楼都愿意留下她。有一份工作,又能被人喜爱,多好啊,做人的乐趣就在这里呢。

厉天师说,人有千面,意思是人也分好坏吧。她觉得自己没有遇到什么坏人,至少在前十年,她无忧无虑。直到那年冬天,她居然发烧了,原本还以为自已是不会生病的呢。她独居,无人可使唤,只得自己去医馆,那天的雪特别大,她走了一半的路便再也走不动了,坐在拱桥的台阶上歇息。

不知几时,她以为雪停了,迷迷糊糊抬头,一把伞与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出现在头顶。他是个刚刚出师的郎中,一双手温暖得像三月里的阳光。他说不能再坐在风雪里,要扶她走,她走不动,他只好背起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新开的小药铺里走。

他说话特别温柔,看着她的时候,笑容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啊,你看到他就想从心里笑出来,你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你不想跟他分开,不想他生病,不想他不开心。

她从独居的小屋里搬了出来,他说,等他在业界闯出了名堂,就跟她拜堂成亲。

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冬天,他苦读医书,她便默默替他沏杯热茶,煮碗甜汤,自己打了无数个呵欠都不舍得去睡;春天,他给患者诊病,她就在后院里拿着蒲扇拼命煽火,小心看守着每个在火炉上煎熬的药罐,弄得满脸都是黑灰;夏天,他疲倦倚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时,她总有办法把所有蚊子都赶走;秋天,她牵着他的手,走在金黄翠绿的郊外,边走边唱歌,他摸着她的头,脸上尽是宠溺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腻啊。

但,还是遇到了坏人。

那年的一个夏夜,几个大汉闯进了药铺,砸了所有的东西,还抽出亮晃晃的刀,说要断了他的手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他们不像开玩笑,把发抖的他逼到了墙角。她走到他们背后,请他们住手。大汉让她滚,不然连她一起收拾。

她问他们,怎样才能放过他。

其中一人不怀好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小妞肯在脸上划一刀,我就不切他的手指。

她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从大汉手中抢过刀来,往右脸划了下去。所有人都惊了。

他的手指保住了。临走时,那几个汉子对他说,你小子有福气,这样的女人肯跟着你。

他慌张地替她上药,包扎伤口,并不断说你怎的那么蠢!

她笑道:“不碍事,这伤口,明日就没有了。”

他不解。第二天,伤口真的没有了。他吓到了。

她握着他的手,把关于她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他听,包括她是一只花精。

他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你怕我?”她看着他,心里划过不好的预感。

“不不……不怕。”他不敢看她,潦草地应付着。

几天之后,她看着他收拾好行囊,他说,上次那些人是一个有地位的同行派来的,因为他医术出众,锋芒太露,得罪了这位老前辈,他怕他们再来滋事,索性去北坊的亲戚家避一避。

“你等我,等风波平息了,我便回来!”他斩钉截铁道。

“好,我等你回来。”她从不纠缠,他说要走,便让他走吧。

就在他出门前,她叫住他,伸出双手,笑:“能再抱抱你么?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双手。”

他愣了愣,最终只对屋檐下的她说:“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七年过去,他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的生活。”她笑着替他斟了杯茶。

他看着已经没有热气的茶:“高兴吗?”

“高兴。”她笑得特别灿烂。

“那就好。”他一口喝尽了那杯没有温度的茶,“我走了,你保重。”

“厉天师……”她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她笑了笑:“算啦,没事。你也保重。”

数日之后,东坊南郊一片荒地的枣树下,人们发现了一具冻僵的女尸。

荒地上曾修了一座民居和一所道观,但后来被拆掉了,这块地就渐渐荒凉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有些人觉得自己见过她,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在远处,看着她被人抬走。

一道寻常人看不到的、微小的光,从她的心口飞出来,隐入枣树之中。

二十年,过完了。

夜里,他独自在枣树下打坐,一滴滴鲜血从他腕上的伤口流出来,然后像鸟儿一样飞进了枣树。

还是不能看她灰飞烟灭啊,能留多久是多久吧。

一抹霜色,渐渐生在他的两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