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弥弥】5

他留在了弥弥村,不想走了。

那晚在鲈儿家吃完了她娘煮的并不好吃的饭菜之后,他放下碗筷,说:“我能不能留在你们的村子里?”

鲈儿将他的身世跟她娘讲了一遍,这个中年妇人在洗碗的时候认真考虑了一番,说隔壁七叔家正好有间空房,收留他不是问题。但还是要跟村长说说,得他同意才行,毕竟是个外乡人。再说,你就凭他帮你抓住了鹅,就确定他是个好人?还是你看他年轻英武,眉眼出众,动了心?

鲈儿顿时红了脸,连声否认,还说她老早立下誓言,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他坐在外屋,隐隐听到母女之间的谈话。好人跟坏人,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如何区分呢?帮你抓鹅,帮你拿风筝,看到狗掉进水里就把它捞出来,这是不是就是好人?如果是,那么他也算吧。那坏人呢,寻仇杀人的匪徒,眼见双亲被杀却无动于衷的子女,为了自己的欲望牺牲掉别人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坏人吧。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些人生活的方式与准则。

但最终,他还是被允许留下了。在他主动帮村子里的人一口气扛回数根沉重的圆木时,村长觉得可以留下他,村子里的年轻男子大多离开这里去了繁华之地,平日里但凡要做些跟力气有关的活儿就变得十分为难,连伐木修个房子都不容易。再说,一番交谈下来,村长觉得这男青年除了说话有点呆笨术讷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坏习气,既然他说他无家可归,那便暂时留下他,如若以后他犯下什么错误,再撵走不迟。村长最强的技能是打算盘,从不做亏本生意。一间房子三顿饭就能换来这么一个超强劳动力,何乐不为。

从此,他就成了七叔家的房客,三餐有时在七叔家吃,有时鲈儿会叫他过去吃,他都无所谓,反正两边的饭菜都一样难吃,但他从来都吃得很香,一句抱怨都没有,只要肚子不饿,他就舒坦。每天,他都要帮村子里的人干活,替这家修理屋顶,替那家砍柴打水,村里人都挺喜欢这个不善言辞闷头做事的年轻人,时不时送他吃的或者衣物,对他的帮忙也是连声道谢。弥弥村的村民都是这样,每天不论谁见了谁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聊天,从没见过谁跟谁吵架,打架就更没见过了,对许多地方来说,一团和气只是个说说就算了的美好愿望,但弥弥村做到了。

他发觉,自从在弥弥村中生活之后,时间就变得短了。每天清晨起床,喝两碗大米粥,帮七叔喂喂鸡鸭,中途再帮花大婶挑挑水,顺便听她跟自己讲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差点就当了哪儿哪儿的花魁之类的往事,吃罢午饭,可能又要帮村长去劈柴,他家的柴堆成了山,怎么也烧不完,村子里的男孩子也喜欢找他,因为他不但力气大,还会拳脚功夫。只怪有一日一群泼皮不知怎的找来,挨家挨户抢钱抢粮,自然被他三两下收拾了,打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号逃命去了,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光只会挑水砍柴,对他的喜爱里又多加了几分惊讶的钦佩,更庆幸村子里有他这号人物。孩子们见识了他的本事,缠着他不放,他抵挡不了,只得当了他们的师父,教一些简单拳脚。有人问他这身功夫哪里得来的,他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应付过去。他也回想过很多次,也想知道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但最终没有结果,只觉得这是藏在他的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时候,鲈儿会驾着驴车,带他去西坊的集市上采买食物衣裳或者工具,鲈儿告诉他,鱼门国的核心部分便是东南西北四坊,弥弥村虽远在郊外的郊外,也属于西坊范围,西坊不但住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还有高楼华宅数不胜数,吃的用的玩的也是弥弥村这样的乡野之地不能比拟的。不过,鲈儿跟街市上那些姑娘不一样,她们总是流连于制衣店首饰店胭脂水粉店,但鲈儿每次去西坊只会在一个地方恋恋不舍。

那堡垒一般密实森严的黑色建筑,连墙壁都是拿铁水浇筑而成,门口的飞翼麒麟兽傲然而立,面目凶悍,同为铁质的身体散着寒气,离老远都能感觉到。鲈儿流连不舍的,正是这个跟四周的繁华缤纷格格不入的地方,她说这就是西坊的官府,掌管鱼门国治安发法度,百姓安危。

每一次,她都会在官府前面站很久,铜墙铁壁而已,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在陪她第五次观赏官府外观之后,在回弥村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首饰店不比官府好玩?”

鲈儿停下驴车,放小毛驴到小河边喝水,她自己也坐到河边,拔了根野草在手里玩。

“我的问题很复杂吗?”他站到她背后。

“我爹就是官府的衙差。”野草在她手里晃动,“忙起来的时候,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笑笑,“不过村里人都以他为荣,他在的时候,没人敢来村里捣乱。我从小就爱听他讲他办过的案子,抓过的恶徒。他总说,生而为人,便要讲天地良心,不行恶事。但是,人性难测,良善之人再多也无妨,恶人有一个便令一方不得安宁,他身为官府中人,当秉法理公义,惩恶扬善,至死方休。”

他坐到她身边:“你爹的身手一定很好。”

“不比你差。”她有些得意,“他轻功好得能在水上如覆平地。”说着,她的得意之情很快黯谈下去,“不过,他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

“我知道。”他点头,“我刚到弥弥村不久,你就跟我说过你爹不在了。”

她看着眼前缓慢流动的河水;“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皱眉:“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追捕杀人犯,为了救途中跑出来的一个小孩,被对方的刀戳中了心口。那犯人不地道,刀上喂了毒。”她表情很平静,“我爹到最后一刻也没撒手,死死抱着犯人的腿。路人胆小,谁也不敢上前帮手,我爹被断了双手,犯人正要逃时,官府同僚赶来,制服了犯人,不多久便砍了头。”她低下头,“他连句遗言都没留给我和我娘。但我不怪他。”

他沉默片刻,问:“你想跟他一样?”

“我要是个男孩,一定会投身官府。”她遗憾地笑笑,“可惜我是个姑娘,连一只鹅都抓不住。顶多替瞎眼老太太带个路,捡到钱包一定要还给失主,在小偷行窃时提醒被窃者注意。”说着她张开嘴,指着自己一颗缺了一小块的牙齿说,“看到这颗牙了没?三年前我在西坊集市上遇到个对老人大打出手的流氓,我劝他住手不然我报官,他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我没忍住,拿了一根擀面杖就上去了,结果他被我打破了头,我的牙也缺了一块。最后还是官府出来把他带走了,有几个我爹的旧同僚认出了我,还说虎父无犬女。我也是真不好意思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