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诡火】2

此刻再去讨论是是非非已毫无意义,多年前那个细雨之日里,再是混账的话也说了,时至今日,再是想念的人也不在了。

我低头看着子淼,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或许是我的幻觉,一种无形且微弱的力量从我指间漏出去,再用力也抓不住。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子淼,这个能记得过去但唯独不记得我的子淼,这个我不顾一切都想救回来的子淼,终究还是不能留下了。

只差一点,我的冲动就战胜了理智。

有生命的东西,哪有复制的可能。这也是我想同寇争说的话。

我的子淼,千年前就离开了,即便后来他以别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两次,也改变不了他化身甘霖,形神俱灭的事实。上天也是顽皮,何苦再用这样的玩笑来纠缠我,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心里,当一个只能被纪念的故人吧。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落到子淼的脸上。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是没有睁开,我只感觉到掌中那只失去温度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我一直没有松手,直到他停止呼吸,直到他的身躯渐渐透明虚化,直到他无迹可寻……

梦境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思念与记忆,就算他归根到底只是魇镜依据我的记忆复制出来的替代品,我的心还是疼啊。所以我理解寇争的愧疚与懊悔,以及他为此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能再让事件恶化下去。

雨停了,再过一会儿,天也该亮了,梦也该醒了。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起身深吸了口气,看着青童:“他们都不是该留下的人,你我都清醒些吧。”

寇争也起身,镇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她无辜。”

“路人甲乙丙丁也很无辜。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承担不起魇镜带来的后果。你寇家既是以正气勤业为家训,这些道理还需要我跟你再讲一遍?”我又问,“难道你从未想过你父亲放弃打造魇镜的原因,可能不是因为得不到鸟藤子么?”

寇争沉默不语。

“人有善恶,有灵性的器物也如是。魇镜纵然有神一般的作用,但这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一个本就在延续错误的东西,如何能带给人真正的幸福?”我认真道,“你摸着心口问自己,如果可以时光倒流,你还是会选择把青童带回来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窗外泛起微光,寇争才说:“我可以收回魇镜,但我不能再一次让她化成飞灰。”

“老头,你根本不知道魇镜还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缺陷。”敖炽皱眉道,“你现在觉得只要不碰她她就不会变成杀人的怪物,可是以后呢?魇镜这东西神奇得近乎邪性,谁能保证十年百年后,被它带回来的人会不会有别的变化,毕竟你铸成这玩意儿没多少年,对它的了解还十分有限,这个险你冒不起的。”

寇争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一字一句道:“总之不能杀她。我有别的打算。”

看他的神情,如果我们要青童消失,只能先踩过他的尸体,但我不想这样做。以凡人之躯铸造神器,莫说鱼门国,就是外头的世界里,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能耐的,杀了可惜。更何况,我没有杀他的理由,一个被愧疚与思念乱了心的老头子罢了。

“别的打算?”我问他,“难不成你打算把她也变成小驴,永远关在驴圈里?”

寇争白我一眼:“我年纪大了,能不浪费脚力就不浪费,寻个年轻力壮的帮帮忙也无可厚非。”

敖炽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除了会铸造武器之外,还有把人变成驴的本事?”

“铸造之根本,无非就是形态之转换。”寇争不以为然道,“寇家世代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但天生为妖邪所忌惮,足见体质有异常人。《天工谱》上除了铸造之术,也记载了些简单的改变其他东西的玄门术法。我资质平庸,难得其中精髓,只学会了将人变作马牛羊驴,但也从未因此害过人命,不过是图个方便,也省了车马费。”

我撇撇嘴:“你寇家生意应该不错,你还缺钱不成。”

“钱多钱少于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他摸了摸稀疏的头顶,几根雪白的头发沾在他指间,他看了看,吹走白发,“我是真的老了,多走几步路也累得慌。若非事态紧急,我又怎会拼了这条老命去阻止不明利害的你们。”

“你一直在监视我们?”敖炽问。

寇争一笑:“你们不也在监视我?”

“我们根本没想过监视你,不过是顺路去勘察一下知秋馆,谁让你鬼鬼祟祟冒出来,还把一个孩子变成了驴。”我更正道。

“第一次在东坊向你们问路时,我便知你们跟其他人不一样。”寇争看向敖炽,“把自己穿得像个花花绿绿的村妇,还能大大方方招摇过市的,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村妇?”敖炽生平第一次被安上这样的评价,瞬间暴跳而起,指着他的花褂子道,“你自己穿的才是村妇们最爱的大花床单!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可我的衣裳上绣的是牡丹花,好过你衣裳上的小野花。”寇争微笑,“岁数越大,越喜欢喜庆的东西,自己看了开心,别人看了也开心。”

这理由……我看着敖炽的花衬衫,突然恍然大悟:“我说你为啥对花衬衫情有独钟,原来是你内心已经默认自己是个老人了,拼了命要赶在夕阳红的年纪里再灿烂一把啊。”

“你是不是站错队了?”敖炽用力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扭过头对寇争愤愤道,“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天都要亮了,事也整清楚了,你还不把我家的信龙还给我!”

寇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两个小东西。”说罢,他爽快地掏出寸步盒,手指往盒盖上一摁,只听咔一声响,盒盖弹开,他反手将盒子一抖,牙签般大小的信龙兄弟呼啦啦滚下来,一挨地便化回了本来的大小,瘫在那里哼哼唧唧。

“两个家伙也是没有坏心眼的。你们也别太为难它们了。”寇争合上寸步盒,“活物在里头呆上三天就会暴毙,这话是我说来吓唬你们的。信龙可是稀罕物,就算你们不管它生死,我也舍不得杀掉的。”

“这时候装好人有意思?不管你舍不舍得,拿它俩性命威胁我们是事实。”我斜睨他一眼,起身看着仍无知觉的青童,“你还没说你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