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第3/7页)

他点头。野兔和山鸡,听起来太有诱惑。要是他的眼皮可以再睁开些,他真想陪她一起去打猎。

但是没有以后了。

次日,小石头去了,再没有回来。他在家等了一天,到傍晚,实在饿得不行,摸到她烧汤的地方找吃的。好容易叫他寻着半块红薯,饥不择食地吃掉了。吃完,见天黑了,不敢乱跑,乖乖窝在地上睡觉。

再后来,他就知道,小石头回不来了。

他又大哭,哭了半日,没力气了,再去找东西吃。这次,花费了更长的辰光,找到了一些根块。他不知是什么,也不知如何生火,只能用水洗干净了,一口口咽下吃了。有点甜,又有点涩,吃完,舌头麻麻的。起码肚子是饱了,他于是安然。

后来,他从一块翻板下,找到一个存放食物的地窖,小石头把很多红薯堆在里面,还有残存的一点宝贵的盐。这个发现叫他感激涕零。在小石头的破屋子里住了两个月后,他学会了把山泉水一碗碗端回家存起来,学会了挖一些草根、果子、茎叶来吃,学会了捡些木柴枯草,用小石头留下的火石生个火。他学会很多生存之道,几乎每项技艺,都在饿极了之后,花很长的辰光摸索出来。他靠了以前看过的,一星半点的印象,一知半解地用手一次次尝试。

如今,他可以把眼皮全张开了,用手掰住,就能看清这个世界。虽然眼皮微感疼痛,但比起先前,他更能忍受得住了。脸上结好了疤,软塌塌的肉,摸上去像别人的皮。有次,他大了胆子,在山泉边映照自己的脸,如同见鬼,是他畏惧的容颜。从此不再去看。

天冷了,他一夜比一夜更难以入眠。这个破烂的草屋依了山洞而建,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一到夜晚,他在屋外点燃一小堆柴火驱赶野兽和寒气,再把收集的草铺成一个小垛,钻进去,瑟瑟抖了身入睡。经常会惊醒,火不知几时熄了,冻得发僵的他就不得不再烧一堆。他时常怕火会把草屋全烧起来,柴火始终很微弱,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燃着。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万物孤寒冷清,他觉得已经不能再住在山上。最要命的是,这地方没有盐了。他很想看见人,听见说话声,吃香香的熟肉。他知道人会嫌恶他的脸,因此用仅有的破布把头包起来,露出眼睛上的两个洞。带上一把不算锋利的小刀,一块火石,拣了一根小臂粗的长树枝,就上路了。他没有余粮,沿途随时停下来,挖挖地上,总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他没想过会不会像小石头,出去了就不知所踪。他的耳朵很灵敏,听到远处树枝折断的声音,就会警觉地伏倒在地,静默良久。这样慢慢地走,沿途惊动一只野猪,好在它对他并无兴趣。他走了一天,隐约看到了人烟,这时渴得走不动了,他跪下来,倒在路上喘息。一个老婆婆挎了篮子走过,他闻到馒头的香气,掩藏在一层棉布下,却瞒不过他,给了他跳起来的力量。他向老婆婆伸出手去,那根长树枝让她像遇贼一样地惊恐,倒退数步落荒逃去。

他记起自己被人憎恶的命运,丢下了树枝,他这样弱小,对人是没有威胁的。

村庄里一排排土屋,门口或多或少挂了辣椒干、玉米棒,他馋馋地盯住了张望。一只小狗在舔骨头,骨头很光,没半点肉末,他巴巴地陪了狗凝视骨头,舍不得挪开目光。谁家的饭菜新出炉,揭盖的香气穿过泥墙,传到他的鼻端。立即有了精神,他匍匐着穿过低矮的栅栏空隙,躲在木板门外偷窥。

村妇放置好碗筷,拍拍手去田里叫汉子儿子,他趁机溜进屋里。打开锅一看,黄白色的一块块炒面,撒着碎菜叶子。他顾不得烫,抓了一把丢在嘴里,另一只手狠狠抓了一团。可是他手小,扔到嘴里不过两口,急切间看到桌上的碗,拿起一只,往锅里挖了几下,看到碗高高地堆起来,满足地张大了眼。

他到底心虚,怕村妇回来,不敢久留,瑟缩地往门后溜去。没想撞在一个高大的汉子身上,碗飞落出去,和炒面混在一起,跌成烂糊。

“小贼!偷到爷爷家里来!”汉子捞住他,蒲扇大的巴掌一阵乱打。

厮打中他的面罩掉落,村妇带了儿子回来,比他高两个头的男孩愣是被吓哭了,指了他喊“妖怪”。村妇大感不安,见他扑倒在地,仍然抠着炒面吃,心生不忍。她叫住汉子,盛了一碗面给他,但又恐他是疯子,赶他去屋外吃。

他捡起破布,缩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没两口就噎住。瞥见一只水桶,连忙伸头去喝水,村妇在屋里看见,叫了声:“那是狗喝的。”她汉子拽了拽她,让她别多事,趁早送走瘟神。

吃光了炒面,他把碗放在门口,重新缠好脸上的布,默默离去。他不想远离村庄,荒郊野外,他随时是孤独一个人。而在这里,家家的灯火与他无关,却能借他一些温暖,重温人世的热闹。他寻了一个屋角,靠近牲畜的窝棚,悄悄地蹲下来。天暗了,没人留意到那里多出一个小孩。

很冷,很冷。灯火尽熄后,他钻进窝棚,和牲畜们挤在一起,这才安稳地睡去了。

在村庄与山路上流浪,有天,他终于来到一座小镇。巷子前玩闹的孩童,发现了这个外来者,好奇地围过来看。他们掏他头上的破布,以为里面藏了东西,他只顾闪躲,无意推搡了一下,碰倒一个女孩。女孩一哭,其余的孩童一齐拳脚相加,利落地打了他一顿。他的裹布又散了,大家眼对眼望了,吓得一哄而散。

一个路过的白衣人留意到他。招手,唤他走近,仔细查看他的伤口。白衣人有个背囊,草药的香气扑鼻传来。他仰着脸,想到那个御医。

“难道是鹤茅汁给毁的容?”白衣人沉思,又掰开他的嘴,“你莫非还喝进去了?能说话吗?”他“啊啊”地叫,尽最大的力气,只能发出这个音。

“跟我回医馆吧。哦,忘了问你,你爹娘呢?他们在哪里?我想帮你治病,如果他们允许,我就先带你回住处。听得懂吗?”

他点头,又摇头。白衣人琢磨了好久,弄清他并无爹娘,不由叹息,牵了他的手往镇里走。他偷觑白衣人的长相,一对大大的眼睛,几根稀疏的胡须,看起来不讨厌。闻着草药的香气,白衣人好像变得更神圣了,他快步迈着双腿,紧跟这个好心人的步子。

他想,也许好日子要开始了吧。

白衣人的医馆很旧,残窗破梁,草药到处都是,很多碎末散在地上。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这个伯伯能给他吃的,给他地方睡觉,他就能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