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果

我的镇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我无法梳理我在倒立花园看到的景象,许多画面在我脑子里纠缠。我的思绪是一团纤细的蛛丝,一阵小风就让它混乱如麻。

我大病了一场。在之后漫长的时日里,我每天都在吞咽恶果。没有疑问,恶果将伴我一生,无法解除。我躺在翊璇宫的大床上,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在出了处决福锟的亭子之后,我去了哪里,看到了些什么,走了怎样的路,这些,我都无法回忆。若是使劲想,我会像被钻洞一样头痛欲裂。我喜欢黑暗了,我喜欢暗淡的灯光了,明亮的光线让我惧怕,它太强了,我觉得我随时都会被强光伤害。我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走在亮光中的结果,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我会像冰块一样融化。我总有这样的担心和忧虑,我变得弱小而胆怯,与原来的我判若两人。回到翊璇宫后,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蜷缩在帷幔后、被子里,只要一点蜡烛的灯影就可以了。完全的黑暗也会令我恐慌,许多影子在我周围聚散着,挥之不去。蜡烛微弱的光影里也有影子在晃动,但是比彻底的黑暗要好很多。至少,我知道,是我在看着影子,而不是影子紧盯着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被无法消除的影子和幻觉摧残着。它们让我难以对那一夜的整个行程作出思考和判断。花朵,透明的、色彩各异的蚕,许多梦中人,纸片一样单薄的人。我无法将这两种人排列在一起,加以比较。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人,他们的梦则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我无法理顺这些思绪,我被弄糊涂了,我衰弱无力地躺着,难以分辨梦与真实的区别。这就是恶果,我分不出自己处在一个梦的世界,还是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上面的世界与下面的世界在我这里合二为一,我看到的,时而是可以信赖的人,时而又变成幻影。我出了很大的问题,我一直高烧不退。弄碧喂东西给我吃,可我觉得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石块和尖刺。我强烈地感到被食物弄伤了,在流血,我让弄碧帮我擦拭血迹,帕子上却没有半点血痕。弄碧问,公主,您醒了吗?您在做梦吗?您得吃点儿东西了,要不您会生病的。这至少是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我想,这一定是镜子外面的人在说话,但是当我伸手触碰弄碧,她却像影子从我手中脱离,遥不可及。于是我对自己说,哦,这些说话的人只是一个梦。她们在我的梦里,而我陷在枕头里,纠缠于无法理顺的思绪。我努力思考,竭尽全力,最终发现所有的努力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和混乱。

事情变成这样,我无法触到真实,也无法让梦消失。这些人,连同我自己,都悬浮在我的理智之外,而我的理智细若游丝。我中了邪咒,世界和它的影子合二为一,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沼泽地。我在帷幔中蜷缩着,知道自己将被摧毁,毁于梦和真实间的屏障,我将被击碎,而且无法重建。梦游离在我的现实中,令我的现实腐化,散出臭气。在回来后的许多天里,我数不清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着眼,看见自己的梦在屋子里漫游。我看到了父亲和福晋。在梦里,在翊璇宫,他们永远是主角,父亲和福晋。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慈爱,他们对我十分失望。福晋远远望着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而父亲将坚硬的背影留给我。我想我会向他解释的,将我看到的讲给父亲听,然而父亲却说,孩子,你的脑子乱了,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这是一个梦。梦中的我时常忘记这一点,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在梦和现实纠缠不清的日子里,别人的梦进入我的梦里,而我似乎只学会了辨识一件事,就是将别人的梦与我自己的梦区分开来。我一直都记得福锟是怎样消失的。这就是原因,正是这一幕摧毁了我对现实的信任,让我对所见之人之物充满疑虑。在怀疑的背后,是无法挣脱的恐惧。但恐惧里却含着力量,正是恐惧引导我去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也是恐惧在我最难以自拔的时刻,让我生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的念头。恐惧会造成相反的反应。我战栗着向恐惧的核心靠近。我穿过了秘密,只是有一部分记忆模糊了,离散了。我抓住福锟消散的线头想要将自己从思维的泥潭中拽出来,多么细弱,多么危险,多么无助。我只能自己拽着自己,一直拽下去。我想,如果我遇到梦中的自己,将会怎样?我会像福锟一样消散么,而梦中的我将会被安公公收进瓶子里?瓶子我还记得。一个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个我也记得,而且我知道,当他们相遇,想要合二为一时,其中一个自己会消失。积翠亭以前,所有的事我还记得,有一条鱼线穿着记忆的珠子呢。可这些,也许便是安公公的恐吓,他的咒语。他知道一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怀疑和现实被弱化退后的后果。

所有人都以为我中邪了,神志不清,甚至发了狂。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发了狂的公主会被怎样处置?她不会放我回恭王府,她会像对待获罪的妃子一样,将我囚禁在荒废的院落里。翊璇宫会随着我一起荒废。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父亲来了。

父亲来时,我依然无法分辨状况。我避免看他,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眼里的疯狂。我能听到宫女们在小声议论,说我疯了。这是一个结论,御医们只是来出具结论的,无论这个结论是否正确,总之我是鬼迷心窍了,可无论父亲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我都要对他说,有一个倒过去的世界,它的疯狂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父亲将我的头转向他,让我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吗?父亲的声音好似来自天边。我一直都在说话,但也许他并未听到。即便听到了,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无论如何我必须说话,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在说疯话,那么说什么都无妨。我说了花,剿丝的地方,处决福琨的积翠亭,安公公和瓶子。父亲望着我。将我的脸托在手里细细端详的父亲,是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我努力辨识,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我在流泪。我想起茶水泼洒在福锟身上的那一幕,水,水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蘸着自己的泪水去检测父亲的真实与否。如果我摸过的地方像被弄湿的纸,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父亲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就像从前在嘉乐堂里一样。父亲的手暖而宽阔,将我从烂泥般的境遇里拉了出来。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父亲面容清瘦,眼里满是忧伤。父亲有着坚毅的额头,硬朗的下巴,此时忧伤使他饱受打击。我说我看到了,秘密,一个邪恶的作坊,还有杀人的安德海。父亲,你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