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

福锟已经不在了。我是去送珠宝时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方才在储秀宫里听公主说,我才知道,他已经没有了。宫里只有太后身边的人才知道“没有了”的意思。正如公主所见,“没有了”,就是什么都不曾留下的意思。不会有遗骸或是别的什么痕迹。他仅仅就存于几个人的记忆里,而且要不了多久,就连记忆也会变得虚幻而经不起推敲。这样,我们倒宁可相信,根本就没有福锟这个人。所以太后才会说,“宫里有过这样一个人吗?”太后倒并非想要否认这个人,而是在太后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扔掉,或是被替换的。我们这些奴才,早已习惯以这样的眼光和态度看待自己。奴才就是这样,卑贱和无足轻重就是我们的含义。所以太后这样说,是没有什么错误的。我们也常常做着这样的准备,有一天,会消失,被替换,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不留痕迹。所以福锟“没有了”,并不意味着恐慌和畏惧。对太后而言,对我们而言,就只是意味着他已消失和被替换。由于我们早已接受,因而遇到这样的事,才能保持平静。福锟从“没有了”的那个时刻,就已经从他人的记忆里消散,这远比死亡来得彻底。然而,“没有了”的福锟对于奴婢而言,却并非消失,而是缺失。我来这里,是因为奴婢曾深蒙此人眷爱。现在他不在了,只有公主还在提他的名字,想要证明他曾经在过,这让我感动。公主离开后,我心里的缺失感愈加强烈,一时间,我很想跟公主您说说这个人,或者仅仅只是念念他的名字,也算是对他的怀念和祭奠了。所以我只能来这里。

我与福锟虽然常见,但总共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几句。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愿的?我是一个伺候人的宫女,按吩咐做事,对主子的一切东西都不该抱有非分之想,福锟却知道,我心里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有一次,福锟问我,姑娘,你要的东西,我可以送你。我愣住了,问,我可曾要过什么吗?福锟说,你想要一件绣满海棠花的春衫。我对他笑了一下,就离开了。在宫里,这是天大的罪责,无异于偷窃,但福锟愿意为我承担。在问完那句话之后,又过了一阵子,我再去绮华馆时,他将一只小包裹递给我,说,拿去吧,是你想要的。

我摸了摸包袱皮便知道,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东西,一件绮华馆织造的,绣满海棠花的春衫。我没有穿这件衣服的机会,只能在自己狭小的住所,等其他宫女不在的时候,偷偷看一眼这件春衫,摸一摸上面的花纹。夜里,我枕着这件衣服入睡。这就是女人的虚荣,愿意冒死去换的虚荣。福锟愿意满足我,因为这件薄衫,福锟打动了我。每天,即便我不来绮华馆,我也知道有一个人陪着我,有一束看不见的目光在远处注视着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此,我只有想着这个人时,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我们之间有一道神秘的感应,我能知道他是否在想我,能感觉到他的爱护。我就这样过着每一天,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在宫里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你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你怀有私心,那么你对主子的忠诚就掺了杂质。但我一点儿愧疚都没有,我发现,即便是一个奴婢的生活,也会因为他人的关爱而变得不同凡响,我,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此便获得了自己的分量。我每天都在体味被爱的感觉,这隔着一重重宫殿而默默陪在身边的暖意,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有形。他就在我身边,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伴我做每件事,与我说话,抚平我不小心做错事而带来的挫折。譬如说,我不小心将香灰撒在太后的扇子上,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太后眼里可是不揉半点沙子的,太后的这些习惯已经渗透到我们的习惯里,若不这样,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能令太后满意。所以我看着这扇子上的污点,觉得犯了天大的罪过。我当即跪在地上,向太后屋里供奉的白衣大仙祈祷,却难以平息心里的不安与愧疚。我回头问那一直陪着我的人,他就在侧旁,我问他,该怎么办呢,我要不要为这件事去死呢?他摇摇头,示意我将扇子放好,太后永远不会用那把扇子,有那么多扇子,用的人又只会是太后的奴婢,所以,将扇子收好便是了……福锟替我解决了很多难题,从未间断过。一直到前几天,忽而,关于他的一切,我再也感觉不到了。我不能打听,只觉异常孤单,我焦虑地想要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愿他是出宫了,我一直不敢想,他是“没有了”。“没有了”,是最为严厉的惩罚,一个人会像雾气般消失,踪迹皆无。宫里有这种死法,安公公经常以此法处决犯错的人,这远比鞭打来得更方便更有效,我不愿将这种死法与福琨联系在一起。

在宫里,我们不能问这样的问题,他犯了什么罪。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因为无论何种样的罪过,都可以被命名和发明。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惧,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像猫一样身姿轻巧,狗一样嗅觉灵敏。想逃出这个人的眼睛,是十分困难的。我们也不能问,那个人去了哪里?甚至我们将要去哪里,在何时何地被以犯罪的名义“没有了”,我们也不能问。在宫里,我们知道的东西只限于我们所服务的事,我们除了知道有“没有了”这种刑罚,对一个人是怎么“没有了”的,也是一无所知。所以,公主,我只是知道福锟“没有了”,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没有了”的,而且,我不该知道更多。我来这里,只为了说说这个您刚刚提到过的人,为了对他曾经给予我关爱的一些缅怀。

公主,您说,您目睹了福锟“没有了”的过程。我错怪了安公公,因为您说您亲眼看到,福锟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的。安公公并未动手。福锟是在触到另一个自己时,被那另一个福锟……融化了……

这不可想象,公主。我们竭力回避谈论这种神秘的死法,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心里猜测过这种死法。“没有了”是如此平常而为大家接受的事,因而,很有可能下一个要被“没有了”的人,就是我。安公公是不会让人目睹这个过程的,对一件可怕事情的想象会加深恐惧的等级。无可否认,我们一直被关于这类事的想象所震慑,这就是原因,也是我们对一个从身边消失的人无动于衷,漠然视之的原因。我们假装他没有存在过,这样可以让我们的恐惧减弱,而“反正我们都是要被‘没有了’的”这种想法又将每个人都拖入其中,让我们分享恐惧。我们并非没有担心,而是恐惧到了只能用漠视来使自己平静的地步——您说福锟有另一个自己,据我所知,绮华馆里的太监,都有另一个自己。他们是“半人”——这是我们私下里对他们的称呼。他们的另半个自己被剥离了,他们比别的太监更加残缺,也更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