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皇帝

该结束了。

在我一生的十九年里,我并未住遍紫禁城的每一处宫殿。我每天都在更换住处,或是计划着更换住处。但这并不足以让我了解和熟悉这个地方。

我一生中最初的六年,住在圆明园。我想,除非这地方一把火烧了,我是不会离开的。在我七岁那年,它果真被一把火烧焦了。此后的十二年,我住在紫禁城。一个人花十二年时间破解这座密不透风的城,显然是不够的。每天有三十个太监忙于清理我选中的屋子,捧着我的被褥、食盒、香炉、玩具和灯烛,将我选中的地方收拾一新。服侍我的太监从不问,皇上,为什么要换住处,或是皇上,您今晚睡哪里?我随时可能更换住处,即使在新换的地方只坐几分钟,或已是夜半时分,我总是说换就换。奴才们随时适应我善变的主意,以最短的时间,弄好我需要的一切。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入睡的地方。

住遍紫禁城的每一个房间,既不是我的愿望,也不是我的喜好,而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无法停下来。我脑袋里有一根骨头在跳动,我控制不了它,它让我难以入眠。在它跳动到最剧烈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更换一个睡觉的地方,要不,我的身体会随着它的跳动而跳动。就像一个人骑在马背上,而这匹马又恰好走着世上最颠簸的山路。圆明园着火那会儿,我们跟百姓说要去热河围猎,逃出京城,一路走的,就是这世上最颠簸的山路。一年后,我们重返京城,我住在了紫禁城。我不喜欢紫禁城,虽然我回来时,已经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了。

我是在做了皇帝后,才变成这样的。最初,我脑子里的那根骨头还比较安静,不像后来抖动得那么厉害。我趴在床上,叫一个太监,整夜不停,安抚从后脑到脖颈上的脉络,就能入眠。可我飞快长大了,我脑袋上那根骨头也随着我飞快长大,它跳动得更起劲儿,更剧烈。夜间,我总是坐卧不宁,只有换一个住处,才能让它平静下来。我白天理政的地方在养心殿,晚上住在哪里,却由不得我。这一点,连两宫太后也只能对我放任自流。

其实,多年来,两宫太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要太监们守口如瓶,谁要说给太后听,我立刻会杖毙他。这种事,我说到做到。一开始,我只是在养心殿里变换住处。养心殿有三十多个房间,有时我一晚换三四处。大多房间都有桌案和榻,住起来倒也方便。在我看来,没有一处地方不可以是我的御床。每样东西,以皇室的规格,都是巨大而沉重的,桌案、座椅、宝座都可以当作床铺。我有时睡在批奏折用过的桌子上。像三希堂那样狭小的地方,只需让人将榻上的炕桌撤去即可。我从不理会祖先的收藏,我只想要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安静一阵子,否则我难以入眠。

我头上那根不停跳动的骨头,在为我提供方向和地图。虽说我是紫禁城的主人,我却对这里缺乏了解,有许多宫殿藏在远处,暗处,不为人知。后来,我在养心殿里换腻了,我随口说出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我却知道如何去那里。我毫不犹豫指出一座阁楼或内室的位置,在某宫某殿,走哪条路,拐几个弯道,经过多少扇大门。太监们立即行动,快速穿梭,准确无误地将我放到指定地点。我不喜欢坐在黑乎乎的轿子里,也不喜欢龙辇。有六个太监轮流背着我,大多时候,我自己走,等到了地方,我坐在一个太监的背上,看着其余的太监不停在我眼前晃动。一会儿工夫,他们跟我说,皇上,收拾好了,您就寝吧。

事情就这么简单,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命令。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长大了,我脑子里那根骨头也跟着长大了。有时,我一夜要更换五个地方方才安歇。我不满意太监的进度,尽管他们总是又快又好。可当他们还在埋头忙碌时,我就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我头上的骨头又跳了起来,我来不及吩咐他们,就信步而去。我直奔下一个我要去的地方。有时,只有一个随身太监跟着我,有时,连随身太监也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健步如飞,闪电一样离开那群繁忙的瞎子,好像晚一步,我就会从马背上跌落,跌入深渊或是乱石丛生的地方。这样的梦我做了很久。我不断离开,离开,离开,更换卧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后来竟到了慌不择地的地步。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夜去了哪里。一觉醒来后,有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方,有时是在一堆杂物里,有时是在一处戏台上,有时是在废弃的小厨房。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灰尘、蛛网和黑暗。我害怕黑暗,但是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命令我时,我却已顾不得光线是否能追上我。我一大早从这些地方走出来,十二个宫女围着我,一齐动手,将我弄干净。宫女们手脚麻利,无论我弄得多么肮脏,多么不可思议,她们总能将灰尘一粒粒清除,将蛛丝一根根剥离,将我蹭在身上的各种痕迹、颜色,统统扫去。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们。最终,我总是一尘不染,很好地保持着皇帝的颜面。

这件事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直到太后说“皇帝,你该认识一下这位格格”时,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敛些。太后让宫女在我面前展开一幅画像。我脑子里那根跳动的骨头,渐渐安静下来。太后说,她是阿鲁特氏。阿鲁特,这个姓很好听,像夏夜的凉风。我琢磨这几个字,当我在心里轻念这个姓氏时,夏夜的凉风抚摸着我头上那根狂躁的骨头。我完全安静下来,不再不停地更换住处。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坐在宝座上,命人将养心殿上上下下清扫了二十一遍,直到日头照在每根柱子上都会滑落下来。我又让人在殿里焚起各种各样的香,直到殿里陈设的每块石头都闻着香喷喷的。从这一天起,我就坐在养心殿里等阿鲁特氏。在她还未被迎娶时,她就已经在我眼前的金砖上移步了。以前,我在的地方总要灯火通明,摆满灯盏。从这一天起,我需要更多的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黑和暗。到处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宫里太旧了,她恐怕很难适应。这样想着,我就让太监拿来更多的灯,挂满养心殿的每个角落。后来,即便在白天,去一处地方,我也要让人打着灯笼。灯光里有一条我能看见的路。阿鲁特氏从这条路上缓步走来。

每次,说到太后,我说的,必然是母后皇太后。我视母后皇太后为生母,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生母。虽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处。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后,徽号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爱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爱。我不能不说,父皇一直活在过度的幻想和错觉里。我是从他垂死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的。他总是看着我身后,好像我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过去让他抱,尽管我并不喜欢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让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却推开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谁呢?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他抱住了另一个人——我是说,如果他抱在怀里的是空气,那么,无疑,我也是空气。他是皇帝,即便在几天后,他将被称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看不见站在我身后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他声称此人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唤我去榻前,可他还是看着我身后的人。他说话,也是对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人。他的目光越过我,像看着永恒不变的玉玺。他这样专注而动情,不免让我心生疑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一时觉得,站在我身后的人,才是我。在父皇眼里,的确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儿子。当他对着这个空无的人说话时,我心里涌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绝望。我回到烧焦的圆明园里时,心里也是这种烧焦般的绝望。倒不是因为父皇认不出我,而是,在父皇眼里,我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