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

他们得谈谈。只有华文和那拉。几盏茶后,那兆同和苗秀娥将客厅留给他们。电视在沙发对面哗哗作响。这里太静了。为了制造必要的声音,客厅里还摆着一个大座钟。餐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新安了一个装着彩灯的大鱼缸。那兆同换了一缸热带鱼。鱼缸里分水器的声音,也在有意掩饰净园不同寻常的寂静。

华文将座位换到那拉对面,摘下眼镜拿在手里慢慢擦拭,他在等那拉主动说话。那拉一直沉默。天黑了下来,在等待的片刻,华文注意到净园令人不安的安静。房间里有意制造的声音让这安静变成了寂静。华文还闻到一股细细的潮湿的味道,这味道让他难过,想要避开。

华文望了望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相宜的闯入者。这是她的领地。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两米远的距离,但那拉看着遥不可及。她像是一个国度。她的美貌熠熠闪烁。美貌和沉默让她形成了一个独自的空间。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冷僻咄咄逼人。华文踌躇着,将椅子向后挪了挪,距离也许能调整这种不适。还是不够,他又将椅子拉远了一些。随后又移了移,总归不能找到妥帖的距离。他必须说话,发出声音,这里,急迫地需要声音。寂静在追逐他。

“你还好吧,那拉?”

那拉抬起头,又一次,像是刚刚意识到华文的存在。华文清清嗓子,等了等。等她回过神,一如在餐桌边时那样。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颊。华文又问了一遍。那拉用手揽了揽头发,缓慢地将目光集中在华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动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难的事。

“你打算怎么帮我?”她压低声音问,“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帮我?”

“接受心理治疗。”华文很快地说,“做测试,心理疏导,服药,催眠都是常用的办法。”

“吃药能消灭它吗?”她找出问题的重点。

“吃药能缓解焦虑,让你平静,甚至高兴起来。”

“我信任你,但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该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学的。难道你不相信科学?”

“科学能让你看见‘它’吗?有没有让人能看见‘它’的药?”

她眼里升起一层雾水。华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谁?”

“我看见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认‘它’不是你的幻觉?”

“它一直都在。”

“这就是幻觉的特征,一个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头,两只交织在一起的手开始绞动。那是努力压抑不安的动作。华文想要按住那双不断扭动的手,它们像两段缠绕纠结的绳索。

“离我近点儿。”

那拉的声音更低,耳语般。此时最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哪怕是轻微的叹息。似乎真有轻微的叹息。远远的,又近在耳旁。她说话的声音像叹息。华文无法不走近那拉,不假思索,握住那双扭动的手,强迫它们停下来,它们让他很不舒服。现在,它们像两段扭在一起的金属,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除了耳语声,还有骨骼碰撞发出的咯吱声。这声音让华文心里发毛。他紧握这双手,或许是错觉,它们坚硬无比,华文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却被她反手抓住。他发出一声轻呼。对方将他的手揽在胸前,像一个冷极了的人抱着炭火。华文试图挣脱那拉,可她的力量不容挣脱。华文想起在急救室,那股曾让他筋疲力尽,陷入绝望的神秘力量。

“那拉,松开……”

“嘘……小声。”

那拉仰脸看着华文。他们如此接近。华文眼里的面孔骤然间异常苍白,眼睛更黑了,狂乱的火苗在她眼里攒动。华文放弃挣扎,任由她抓着他,这时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那拉变得狂躁。

“‘它’在哪里?”

他试探着问。

“鱼缸。”

她只是张了张嘴,华文还是听到了。

“‘它’在……做什么?”

“它刚刚从鱼缸里爬出来。”

华文回头看了看鱼缸。

“它还在?”

“嘘。”

鱼缸旁边还是一无所见,只是鱼缸上的彩灯忽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就灭了。彩灯熄灭后,这间客厅的灯光忽然变得惨白幽暗。华文想,房间不该装这种白炽灯,光线太冷清了。

“电压不稳吧。”华文说。

“我……们……走……吧。”那拉放开华文的手,站了起来,两眼直盯着鱼缸的方向。

“离……开……这……里。”

耳语般,叹息般的声音。她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那拉嘴唇变成青紫色,她松开了手指。

华文皱着眉头,扶住那拉的肩头,想平息她毫无缘由的颤抖。他预感到事情不妙。虽说要离开,可那拉却面朝鱼缸的方向,钉在了原地。华文环顾整个客厅,尽管客厅布局十分合理,然而,这间客厅实在太大,太空旷了。空旷到让人不适。华文抱住她的双肩,不是为了平息那拉剧烈的抖动,而是为了减弱这四面楚歌般的空旷感,还有从脚下升起的凉意,以及越来越浓的潮湿的味道。不舒服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正在亲历一个现场,病人和她的幻觉都在的现场。

“‘它’是谁?”

“不,不,我不认识。”

“看着‘它’,那拉,别怕,别回避,告诉我,它是谁?”

“它来了,它在靠近我。”

“看清‘它’,告诉我,‘它’是谁?”

那拉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有如一根金属刺入华文的耳膜。

华文双手一松,那拉向屋外跑去。华文再次勉强一把抱住她。那拉奋力挣脱。他很难控制她,华文不得不高声呼喊那兆同。那拉推开华文,华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拉将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茶杯,书,棋盘向鱼缸掷去,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华文听不懂她,语速太快了。华文还想制止她,可疯狂无法阻止,就像当初救她时,那股神秘力量无法阻止一样。华文爱莫能助,眼看这疯女人举起一把椅子朝鱼缸砸去。鱼缸在那兆同应声赶到时裂开了,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这声音在净园如此刺耳,不亚于那拉的尖叫。水和热带鱼倾泻而出。碎裂的巨响让华文浑身一震,潮湿的气味更浓了。他鼻翼酸楚,难以呼吸。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地板上跃动。那拉站在水里,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再尖叫,而是伸开双臂,像是浮在水面上,又似沉在水底。那兆同一把将她拉出带腥味的积水。华文听见,那拉的喘息声,像密集的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