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2/2页)

她站起来,走近他。

她抬起右手。

她看看右手,好像惊异于自己居然能使用它。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额头,从额头开始一直向下滑落,到鼻子,到人中,然后是嘴唇和下巴。她的手指停在他下巴上的小坑上。她缩回手,手指曲在一起,放在胸前。

她的手指非常轻。华文只感觉一滴冰水沿着额头缓缓滑落。她转身,走到镜子前。他也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他们一同向镜子里望去。她再次抬手,手指抚过镜子里自己的脸,从额头开始,然后是眉毛,眼睛,她触过她的睫毛,鼻子,脸颊,和嘴唇。她扬起下巴,为了看清长长的脖颈。她解开橡皮筋捆着的头发,一股乌发忽然在肩头散开。它们过于浓密,几乎遮掩了华文的视线。

“我喜欢这样。”

她审视自己的身体,看自己的胸,腰,和腿。她抚过它们,像在触碰别人的身体。

“真好。比看上去还要好。她老了,身体腐朽了,可她还是设法得到了另一个。叶赫那拉,换了一个年轻的身体。很好,这个主意。忘记过去。绝好的主意。叶赫那拉,用另一个名字隐藏自己,忘记了过去。”

她缓慢地、冷漠地说。她在自言自语。

华文退后几步,看着那拉细致地品味身体,重新认识它,那样子像是在审视一件衣服。但那衣服不是她的。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件衣服,并不认可它,她嘲弄它,却强迫自己穿上它。他忽而醒悟,那并不是她,不是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不是那拉。她是另一个人。这个时刻来了。“它”的时刻。一直以来,站在那拉背后,令那拉惊恐万状,让她疯狂,让她走在死亡边沿的人,那拉称为鬼的人,来了。

华文闭上眼,深深吸气。脑海里,蛾子的尸体形成了一个空洞,很多碎片正在飘向洞口。他的意识在不可阻止地飘逝。他又觉得身体里有一根神经,牵扯着他的思维,逼迫他去接受一个不可能的现实。就像他的手穿过卖报老人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触到一样。

他正在失去自己。

这个醒悟令他眼里积满泪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反射出蜡烛的光亮。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望着她。

“它”,是另一个女人,一直以来他希望解读“它”,分析和辨识“它”,他没有料到,“它”会这样出现,借助同一个身体。但他依然无法判断,她是那拉人格里分裂出来的分身,还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看着她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像收复失地般收复这个身体。可那拉在哪里?他在意识的虚空中搜寻,希望她重新现身于他意念的写字板前。

她不在。但是,隐约的,有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分辨不清那双眼睛的方位,但那就是那拉。他希望尽快适应这种黑暗,这样他就能看见她了。可他越努力,却越是连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了。

“你是谁?”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她回身,用洞窟般、既看着他,又像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

华文摇头。

“你站在叶赫那拉的废墟上。别四处张望,她不在这里。我推开了她。你一定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你错了。所有已经死去的人,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城市也一样。可很少有人能像叶赫那拉那样,变成现在的那拉。她甚至变成了汉人,认汉人做双亲。可一切又怎能改变?只要我在,这一切就不会被改变,也不会被忘记。什么也不会改变。瞧,我也换了一种样子,我变成了叶赫那拉,多可笑,可只有这样,你才能看见我。”

华文吞咽唾沫。他口干舌燥。

“叶赫那拉?你是说,历史上,那个被称为太后老佛爷的女人?”

“叶赫那拉,太后老佛爷……”

“那么你是……”华文瞠目结舌。

“我是谁?”

“可是……”

华文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明显的颤音。他又向后退了两步,本能的想离她远些。

“我换上了叶赫那拉的衣服,她的血肉之躯。”

“她在哪里?”

“我是他他拉氏。”

“那拉在哪里?”

“我走了很远的路,你也走了很远,我要感谢你,带她来这里。我快要忘了我是谁,她也忘了,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一起走过了桥。你替她瞧病,可你一直不知道,她的病就是我。你用尽办法想要解开这个梦,认识我。好吧,她囚禁我太深,是释放的时候了。”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圈,将项圈上那颗大珠托在手里。华文见过这颗珍珠,听过那兆同说起它的来历,他眼见她抚摸珠子的表面,柔情蜜意。珠子散出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脸。这会儿,她是那拉,又不是。在她身后,层层叠叠,显现许多影子,许多面孔,许多快速变换的房屋、灯盏,贴近,又旋即退远。它们是声音,也是形体。他和那拉,或是自称为他他拉氏的那拉,既在这影子漩涡的中心,又在边沿。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接踵而至,许多倒影,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令华文应接不暇。

“蛾子从梦里飞出来了。”华文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