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湉

我想我听清了皇帝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些字在我心里引起恐慌与担忧的波纹。我的恐慌是,在皇帝身后,有一个我看不见,隐藏在背景里的世界。我的担忧是,也许那个世界并不如我所想的简单和稀薄,毓庆宫里的目光是复杂和言之不尽的。除了堂哥,也许还有许多别的事物——我想说的是,也许还有许多别的魂魄。

我答应皇帝,保守秘密。

既然皇帝将堂哥的魂魄视为朋友,那么我不该表现出过度的惊愕与疑虑。我已经察觉到一个不同的存在物,只是没有像皇帝那样亲眼见到。显然,这不是一个过去与现在截然分明的所在。

我更愿意称堂哥为影子皇帝。也许我该感谢他陪载湉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光阴。从六岁到十七岁,时间太长了。也许我该为自己占了他的位置而抱歉,但我还是认为,影子皇帝将我从毓庆宫驱赶出来,至少是粗暴的。皇帝不该有那样近乎仇恨的粗暴。

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在于,皇帝当然需要面向未来的朋友,而不是只记得过去的魂魄。过去是一片沼泽,在其中只会越陷越深,只有未来能将皇帝从沼泽里拉出来。我这样想,不仅因为文师傅说,大清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还因为我们年轻。未来,是我们一见倾心的理由之一。从书籍上,皇帝已经开始接触到另一个世界,念一遍王商抄写的新书名单:《孟德斯鸠法意》《欧洲新政史》《民法原论》,等二十多种书目,就知道,他已经走在离经叛道的途中。

然而谁都知道,皇帝背后坐着太后。在不上朝、不读书的时候,皇帝埋头修理玩具。皇帝的玩具可谓五花八门,有时他会将所有武器类玩具全都摆在地上,旗舰、大炮、枪,甚至是武装起来的外国士兵。他修补被他弄坏的船舷,修复大炮基座上的齿轮,擦亮枪支。他的表情十分专注。我默默地看着皇帝,常常想问,他何时能从这些嗜好中挣脱呢?

然而王商说,这一切是从见到我开始的。

当我还在为做一个嫔妃努力研习宫廷礼仪的时候,一天下午,皇帝让人打开一处堆满玩具的旧殿。皇帝浏览满屋子的玩具,为自己曾经的拥有目眩。他随手打开一个音乐盒,发现发条被抽出。他拿起一只玩偶,发现玩偶的头掉在一边。会鸣叫的竹鸟折断了翅膀,小自鸣钟停止了走动,琉璃樽上满是裂痕。每样东西都被损坏了。他问王商,那是谁弄坏的。

皇帝在一处积满灰尘的椅子坐下,想起那些堆在他身后的日子。

载湉的名字是圣母皇太后赐予的,赐给他名字后,她又赐给他皇位。他四岁入宫,从此没有了父兄姐妹。尽管每天,他都能见到生父醇亲王,但父亲不比一个大臣更亲近。父亲根本不看他一眼。尽管一年中有一次,一次中有一小时,醇王福晋进宫来,和他坐在一起,可她拘谨的样子不比宫里的奶妈更从容;读书时,有陪读的兄弟,皇室也会请朝中官宦的孩子在节日的游戏中扮演皇帝的随从,可有几十双眼睛紧盯着每个孩子的一举一动。每个孩子都无法快乐,甚至无法轻松些。伤痕累累的玩具,记下了他失去一切时的愤怒,他从它们身上,辨认出自己的伤痕。那件是他刚进宫,见不到母亲时摔坏的木马;那件是因害怕黑暗,尖叫着想要逃离而踢坏的鸟笼;还有在闪电和雷鸣时摔成两半的音乐盒。皇帝在成年后依然任意摔坏大臣的进献之物,它们嘲笑他被限制的自由。

载湉凝视着数不清的玩具,为过去的作为深感惊异。每件东西上都留有他坏心情的印记。

他决定抹去这些印记,他要修复所有玩具。

修好它们,他就与过去那个狂躁易怒的少年彻底分手了。

翁同龢师傅说,皇上要独自掌管一个国家,一定要有完善的个人修养——说主政还为时过早,他只是简单地愿意为一个人的到来做些准备。他想使自己变得更好些。

一个冬末的下午,皇帝拿起几件较小的玩具,带回养心殿,摆在三希堂里。他盘腿坐在榻上,仔细打量这些缺胳膊断腿儿的玩具,为自己羞愧。侍郎家的小姐很快就要入宫了,他的缺憾不能这么多,这么触目惊心。

载湉长时间坐在榻上或是地上,修理损坏的玩物。养心殿的大案子上,放满了各式工具,也招来了工艺精湛的手艺人。他花了更长的时间,去弄懂音乐盒的原理,寻找丢弃的发条,为木制品刷上油漆;竹器,漆器,要找到专门的技工,那些需要针线缝合的伤痕,甚至,让他拿起了针线,至于军舰巡洋舰这类复杂的东西,他还需要阅读专门的书籍——这件事,就这样持续下来,一直进入他的婚后生活。有三年时间,我们在黄昏、午间,或是夜间一言不发,一件又一件,我们让玩具身上的创口渐渐愈合。

皇帝开始学习英文。他已经看了大量的汉文古书和许多满文书,他放下它们,这些书让他看不到未来。宫里请来了翻译,他将服侍他的太监变成了助手。以前,他们为他搜集新奇玩意儿,现在,他们为他搜罗各式新版的外文书籍。他太急迫,难以耐心听从英文老师的发音,记住那些弯曲连续的文字,于是,他成立了译书局,专门翻译英文、日文书籍。他每天都要遣太监去问译书的进度,那样子像太后关注她的新衣。新事物向他涌来,旧的东西就在他周围,他听闻饥民与暴乱的声音,有人在捣毁使馆,驱逐传教士,而他的大臣依然用阴沉的声调向他表奏国事太平。翁师傅向他推荐康有为,他读了这位号称圣人的康先生的书,他在颐和园接见康有为,和他促膝交谈,免去了一切礼仪,倾听对方对国家的见解,丝毫不在意这位侃侃而谈的人曾是律法拘捕的对象。他以皇帝的眼光审视自己的国家,然而,他看到的,只是紫禁城里的一个庭院,而窗棂上印着太后走过时的魅影。

这些事冲击着皇帝的大脑,嗡嗡乱叫,让他无法平静。他坐下来,继续修理音乐盒、钟表和乐器。他有时默默看着一列舰队的模型。他有一辆自行车,他让一个太监尝试着让车子动起来,可太监摔倒了,他没有笑,沉默地望着车辆倒下去的地方。他提出的建议被太后否决,只用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根手指,变革与新理论都被放下。放那儿吧,太后说。太后说的是成堆的奏折。然后,再无消息。于是,皇帝坐下来用锉刀锉平蜷曲的金属,重新扭动音乐盒的发条,发出声音,这些,都作为礼物,出现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床榻上,景仁宫门前的堆雪中,一本我必然要翻开的书籍旁。他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纤细的金属丝与木条上,有时,他停下来,默默看着模糊不清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