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语(第4/9页)

是我自己来的,我承认。那一声召唤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找了一个借口,照相。我来这里,并非为了照相,我另有所图。

“你看,这些珍珠,它们摸上去多么光滑,再看看它,多么耀眼!它们像梦,却又不是。”

她能看见我的想法,这让我更加惊惧。我不得不顺从。

“我希望,公主能谈谈……谈谈故人的事。”

我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我在她旁边坐着,犹如坐在悬崖边上。跟在毓庆宫是一样的,前途未卜,而且多半儿是个陷阱。我得承认,时常有黑色的花朵在我梦的涡流里浮现,妖娆而邪恶,我想摆脱这些花朵的纠缠。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向故人求助。故人,是那些亡故的人,荣寿公主一点儿也不害怕与也许只有她能看见的亡灵为伴。可我不一样。

珍珠还是珍珠,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什么也没看见?”

她轻轻触碰珍珠。珍珠比刚拿出来那会儿鲜亮了一些。

“怎么做才能看见?”

既然逃不过,我索性问。

“怕吗?”

“不怕。”

我抿紧嘴唇。

“她就在你身后。”

我的头发竖起来了。我深深地吸气,不由站起身。有股力量使我站了起来。大公主的手指从珍珠表面抚过,像在抚摸丝绸,用指尖感受绸料的质地。珍珠更亮了。在黯淡的室内,有一些奇异的很小的光斑在珍珠上跳跃。

“不要紧张。她曾是这宫里的主子。现在,她依然是,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我扶着桌子渐渐转身。靠着桌子,我不会摔倒,却也无路可逃。我看见一个烟雾状的形体在我对面站着,约5尺开外。与其说它站着,倒不如说它飘浮在那里。它是一团有形状的烟雾,很淡,像透过薄纱看见的人形,使劲看,却越是看不清。

“别靠近。你身上的气味儿会伤害她。”

我站着不动,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我身上的气味儿是活人的气味。烟状物的人形在逐渐清晰。大公主继续揉弄那些珍珠,看来,不停抚摸、触碰,都会让她恢复得更好些。珍珠比刚才更亮,大公主也更加苍白。她手里握着一团亮斑,她的手现在完全透明。烟雾状的人,渐渐显露。她身着吉服,吉服长长的后摆拖在身后。头上什么也没戴。没有朝冠,头发只是依宫里的发式,梳成发髻,用簪子挽在脑后。攒着头发的簪子却是一根草茎。她并没有看见我,径直将那根草从发丛里抽出,一大把头发忽而散开,落在肩头。她的脸原先很瘦小,现在变得更小,下巴更尖,眼如空洞。

她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说:“到处都是草,怎么都拔不完。瞧,我的手割伤了。”

她伸出一双手,手心手背的确有一条条割伤的痕迹。

“哦。”她又叫道,“这劳什子衣服,太重了,帮我脱了它吧……它让我无法呼吸。”

大公主并不理睬,她要集中全部精神来揉搓珍珠。她已无法出声,她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上,那该是很大的消耗。我因而知道,她的衰老并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照料故人所至。

她看不见我,她的视线穿过我望着大公主。许是吉服的确太厚重,几乎看不见她迈腿走动。她青烟一样徐徐移了过来,在桌边站定。即便离那团珍珠的光斑更近了些,她依然与我保持着5尺远的距离。她的形状比刚才更加清晰,只是还有一层薄烟环绕着。现在,她望着我,依旧没有真正看见我。她无法看见我。

她保持着离世时十九岁的面容。她与我同龄,可她已离世二十年之久。她只比大公主小一岁。她的吉服和发型都是陈旧的样式,吉服宽大,压着她,她瘦弱得像她从发里拔出的那根草。她离世的时候,同治皇帝还在位,而我还没有出生。

她那双手,掠去了我的呼吸。我呼出的气息,像冬天一样冻结着,我吸入的空气,像丝线。由于荣安公主的到来,屋里的空气好似处在高山之巅般稀薄。她将头发上那根草放在桌上,她的手在快接近珍珠时,停了下来。光斑耀眼,照亮了她。大公主此时更加苍白,终于吐出一口气,像在水底憋了很久而突然浮出水面。她喘息着,呼吸急促。她瘫坐进椅子里了。她用手盖住珍珠,那些细小的光斑,从手指的缝隙泻出,当她离开珍珠,光斑忽然暗淡下来。荣安公主的烟雾,也随之稀薄,身形重新模糊,她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在我面前散开。她再次回到虚空中。她从墓园带来的那根草,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老了,精力不比从前……她是荣安公主。”

“她……太年轻了。”

“你没有看见她头发和衣服里的尸斑。”

“她看不见我?”

“当你学会照看这些旧物时,她就会看见你。”

她衰弱地望着我。

“你不会因为照看它们而衰老,老得像我一样。”

她意味深长。珍珠收回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她又开始吸烟。侍烟的宫女跪在她脚边。

照料故人,这是一个交换条件吗,作为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的交换条件?

她看我一眼。

“想试一下?”

烟雾遮住了她的脸。

“不。”我说。

小鞋子

“皇上可还记得丽皇贵妃?”

“日本人突袭朝鲜王宫,俘虏了朝鲜的王。”

“丽皇贵妃的女儿,荣安公主出嫁时,皇上可曾赐给公主一件上千颗珍珠的珠罗衣?”

“十年前朝鲜的太上皇兴宣大院君被袁世凯押送来京,平了壬午之乱,可如今,日本人扶植大院君为傀儡。”

我摸了摸皇帝厚厚的眉毛,却未能转移他的视线,他望着墙上的一幅巨型地图。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什么。我不该跟他谈照片,谈皇后或是瑾,或是荣安公主那一大把珍珠。每扇门后都有一个过去的世界,我越来越陷入门后的世界,而皇帝站在门的这边。

再次去翊璇宫时,我们打开了几只很小很精致的盒子。盒子里衬着蓝色丝绸。这是我从恭王府偷偷拿来的。大公主说。她常常称生父为恭亲王或王爷,称母亲为福晋,听来,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比我小两岁,只活了三年。她来不及长大。她的皮肤雪一样白,嘴唇花朵一样娇艳。王爷说她在花园里像蝴蝶一样飞。最终他哪里都找不到她。她只活了三年。瞧,这是福晋为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上面绣满了蝴蝶和百合花。那些年,王爷春风得意,太后将宫里最重要的职位交给他。他是议政王,又管军饷和财政。他在两宫太后面前,总是坐着说话。接着我进宫,而她却死去。王爷一下子落入深渊。在她死后四个月,王爷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王爷固执地认为是二女儿转世再来。他的名字叫载浚,刚满一个月就被封为辅国公。可等我第二次见载浚时,他已经躺进棺材,带着他的封号一起被埋葬。王爷那时还是年轻人,脸上的颜色却晦暗如土。王爷好几天躲在书房里写长长的祭文,没人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写完后,就命人拿去灵堂烧掉。后来出生的孩子一个个死去,他的心掉进土里。我想,我得帮他。我拿走了妹妹只穿过几次的百合彩衣和弟弟的一双小鞋子。我得帮他。瞧,就是这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