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第一章

小白驾到

三月十五,凌晨。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全世界物业中最昂贵的所在,价格之高令人发指。两千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强劲,与阿联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并驾齐驱。

此时入夜已深,仍然灯火通明。尽职的保安在大堂中来来回回地巡察,忽然“咔”地一声轻响,巨大的玻璃门徐徐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这人个子不高,脸容也平常,唯一的特别之处,是皮肤上仿佛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保安迎上去仔细查看,确认那人所持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贵宾级二十四小时特别通行证,于是点点头,按下客用电梯启动按钮,目送他消失在缓缓合拢的电梯门后。这大厦里,日日穿行着日理万机、身家倾城的商业巨子,“OLD MONEY”豪富大家的基金会也多数在此办公,有人夜半赶回来处理急务并不鲜见。不过,这保安在此工作有五年多了,眼力出众,号称“人肉摄像机”,竟完全不记得曾见过这个人。

电梯直上十九楼,热感应灯次第亮起。那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忽然停下来鞠了一躬。听到有个喑哑的声音低声道:“秦礼到了?坐吧。”谨慎地又鞠了一躬,来人方才走进去。

室内空荡荡的,唯独中心摆着一张极大的黑色长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暗沉沉的。两侧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俱是神情肃然。气氛凝滞似一张玻璃纸,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无数沉默在空气中游荡,一点点孵化出更多的沉默。终于长桌左面当头一人缓缓站起来,这男子穿着米色的西服,低调而华贵,窄窄的一张脸上秀眉亮眼,乌黑的头发抿在耳后,一丝不乱,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他低咳两声,将周围眼神齐齐吸引到自己身上,才开口说:“族之传承,理当遵从,我们秦氏一门对此绝无异议。不过,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躯壳未褪,小弟必要谨慎守护,加上近年来投资环境见好,祖产价值高速膨胀,我实在疲于奔命,无法分身——请长老会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头颅又一股脑儿转了一百八十度,朝着另一个方向望去。在长桌后面原来还坐了四个人,暗影憧憧,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点头,正要言语,他身旁同伴却把他的手轻轻一按,于是他又安静下来。

先前发言的男子等不到半点儿回应,倒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边坐着的,正是适才漏夜赶回的那人,两人侧头,各自说了一句什么。

须臾,右侧中间一个女子的声音急促清脆,一连串炸珠似的说:“秦氏为族谋财,既然都可以开脱,那白氏为家族征战四方,这一代男丁只剩了弃儿一个,万一他有个什么闪失,白氏岂不是要灭门?”这女子隐在暗处,一张脸吹弹得破,容貌娇滴滴的,眼神却如寒星一般冷厉,四下里一扫,大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性急的,就起身去拨弄空调遥控器。

这两位发言的主要内容,听起来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应声,于是继续沉默下去,渐渐有鼾声在济济人群中传出来。长桌后面位高权重的四位仁兄,脸上多少有点儿尴尬起来,于是开口问道:“庄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调节当地黑帮之间的大纷争,抽不出身来;庄敛在中东诸国进行优先投资公关,已向长老会报备过了。”

那四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说道:“既然如此,只得依照祖例——白弃的法力百年来大有精进,料无大碍,这一次狄南美的选命池之行,只有让他陪同了。”

我有一个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定,然后开始打瞌睡。要伪装成状态清醒而又不被干扰,非常需要一点儿戏剧表演的天赋。不过根据我娘一巴掌打在头上的力度来看,我这辈子进军娱乐圈的梦想已经休矣。她翻出两个硕大的白眼:“你发什么呆?前面那家名牌店在换季,赶紧去给我占位子。”

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JESSICA”,穿着条水绿色长裙,挽着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LV手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妈。

我想告诉她JESSICA并非名牌,但她的耳朵呈现瞬间封闭状态。对于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人,你能说什么?还是服从吧,我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地奔上前去。

即使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初夏远山草木生长的销魂气息,也仍然能鲜活地进入我的鼻中。同时,也有什么东西撞进了我的眼帘——一个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远远走来,擦身而过,手指似乎不小心抚过我的臂膀。突然地,被碰触过的那一片肌肤,瞬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好似落入西山的那抹残阳,将此误认作了故乡。

九乌之印章。

耳边有个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是我的名:“南美。”

我多少年不曾用过的名字,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汉阳陵上的树,枯萎,濒死。如今挖出根,手指上竟然还沾染得到一点点水色,仍是活着的。

晚上,我娘兴致勃勃地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斩获后,觉得殊不过瘾,于是与我众乐乐:“囡囡,来试这件蓝花裙子,你皮肤白,一定好看。”

我蜷在沙发里,埋头看《国家地理》杂志,连眼皮都没抬:“那是围裙,你说要送给隔壁家阿姨做饭穿的。”

她很意外:“真的?”抓起来放在鼻子底下东闻西闻,好像她有特异功能,可以靠嗅觉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样似的。

趁她研究围裙,我侧了侧身,手往肩膀上烙了火红印记的地方一摸,一阵焦雷似的灼热在心底滚过,把最后一丝侥幸烧灭了。我脸色微微一变。

这么小的动作居然没瞒过我家八婆,我怀疑她其实是埋藏在市井间的绝顶高手。她立刻扑过来察看:“怎么了?”准确地找到那条伤痕后,十分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忙着找创可贴和酒精。

懒得理她,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去。灰蓝天色,中有明星,看来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气。曾有人告诉我,眺望夜空中最深远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睁开,那颗第一时间进入你视线的星,就是你的守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