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刻 暮 雨(第2/6页)

  他听见一个人在恸哭,声音熟悉,是谁呢……

  手中的枪一动,他全身一跳,睁开眼来,却见那武官正踩在他的枪上。郑可当本能地用力一拖,枪没拖动,手却无力地滑了下来。他心里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

  到时候了。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解脱。

  那武官也知道他不行了,很从容地把枪拖开,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郑可当躺着不动,感觉力气一点点离开身体,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将道:“我是周公殿下驾前的车右,宗聪。”

  郑可当微微点头,道:“……像你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居然一直在最前线作战……”

  宗聪颇有些腼腆地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攻城,我是第一遭,怕得很。墙高了,我头晕。可是士卒们已经登上了城墙,我不在这里,谁来指挥呢?”

  郑可当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回答,闭上眼,喃喃道:"打仗……谁不怕……既然……你害怕……那你……

  你指挥他们躲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不敢。如果被人告到周公那里,说我畏战……”宗聪说着,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郑可当哭笑不得,道:"既然……既然……内城早已攻破,你为什么不抢在……抢在前面,去内宫……

  内宫里争功……在……在这段没意思的城墙上来回折腾什么?"

  宗聪憨憨地说:“我的任务就是攻下这道城墙。”

  郑可当叹了口气,良久才说:“真遗憾。我的任务就是守卫这道墙。”

  宗聪看着他慢慢咽气,脸上十分惭愧,道:“对不住。”

  郑可当哈哈一笑,道:“你的歉意,我心领了。你来把我的头割下,去向周公领功吧。郑可当虽然愧对国家社稷,但在你们周人眼里,总算还值点功劳。”

  宗聪摇头道:“谢谢了。我不杀人取功。”

  郑可当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真有种。那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宗聪道:“你不能死在这里。马上就有援军登城,你是徐军主帅,又在巷战中死战到底,周公不会放过你,一定会摧残你的身体,让你死后受辱。”

  郑可当双眼圆睁,旋即暗淡下去:“死都死了……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宗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敌将失足堕车尚且要授人以柄,怎么可以灭人国而绝人祀,杀其人而锉其骨?我……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可是我是不赞成的。”

  郑可当突然觉得这人憨直得可爱,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宗聪转头看看四下无人,弯下腰来,抱住郑可当的身体,用力将他扶了起来。这时候两人身体相接,如果一刀刺下,决无幸理,他却毫不防备,将郑可当连拖带拽地拉到女墙边,安放在墙头凹处。郑可当全身血已流干,眼睛已睁不开,神智却还清醒,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开我,让我自己来。”

  他歪头靠在墙上,最后吸了几口气。风剧烈地刮着,吹动他的身体。在他下方几丈处,大火正在内城中蔓延,崩塌声、爆炸声、大火噼啪声、人们的哀号、屠戮的战鼓……正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没有力气了,随它去吧……

  “请你……找点东西,盖住我的头……”他轻声地说,不一会儿,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盖了起来,鼻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了,可惜我无以为报……我郑可当……

  今日双手沾满了骨肉、父老的鲜血……死在地下,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

  他不再说话,往后一仰,高大的身躯笔直地坠下城头,落入了熊熊大火中,裹住身体的徐军战旗被火舌一舔,顿时变成一团明亮的火团,须臾之间,便又暗淡下去,消失不见了。

  不久之后,大雨倾盆落下,浇熄了堰都城。

  博望坡 齐军右行

  伯将站在博望坡的山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西南方向。天色大变,西南方天际重新出现了淡青色的云翳。

  南宫奇蹲在他旁边,咬着根布条给自己右边胳膊裹上绷带,疼得满脑门冷汗。他年纪虽小,却也颇为刚硬,一声不吭地扎紧,左手提起剑,试着舞了几下,不料动作过大,带动伤口,虽然没有叫出来,左手却明显地软了,剑也歪歪地垂下来。

  坐在周围的数十名士卒一阵低笑,南宫奇涨红了脸,喝道:“干什么?快点准备,徐人可能马上又要回来了!”

  众士卒闻言,齐声答应着,拖着沾满血污的疲惫身躯,开始重新在山坡上构筑壁垒。这边南宫奇转过脸便是一个莞尔。士卒们连续顶住了徐人三四次冲锋,失陷在敌人的大后方,伤亡严重,却都还能笑得出来,说明士气正旺。打仗,有的时候就是比气势,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谁的气势占优,那就赢了。

  他见伯将呆立不动,便走过去道:“大人……”

  伯将一听见声音,立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身体前探,望向远方,似乎急迫地等待着什么。

  南宫奇伸长了脖子,可是西南方向苍苍茫茫,什么也看不分明。

  稍过片刻,昏暗中一道明亮的烟火冲天而起,在空中斜斜地飞行了一段距离才消失。南宫奇看那位置,离开博望坡还不到七、八里地,正是徐军出发的方向,吓了一跳,叫道:“大人!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