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平襄王缓步从东市走过。

这几日天气开始转凉,今晨刚下过一阵小雨,这会儿地面已干,凉风习习,温度正正好,又是午后开市的时候,东市里本该相当热闹。然而他一路走来,坊间院门紧锁,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关着门。

乐平公主率领的大军前日便攻到了城下,京城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唯恐被战祸殃及。

这里离乾武门不远,隐约可以听见城外的厮杀声。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声音听在他们耳朵里只觉得心惊胆战,而对于平襄王这样半生征战的老将,即便他此时没有亲临城楼,也能从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声音里判断出战事发展到了哪一步。

一炷香前,巨型弩开弦的嘎吱声没了,兵刃相撞声和两方士兵拼杀时的叫喊声比起先前听着真切了许多,显然敌军在不久前刚刚搭上了城墙,正与城墙上的守军贴身肉搏。这期间还夹杂着一阵阵沉闷的轰轰声,那是撞木撞击城门的声音,响了有快半个时辰,再这么撞下去城门被破也就是一盏茶的事。

这些杂声从平襄王耳边掠过,进入他脑中打了个转儿又悄无声息地飞走。分辨这些纯粹是他多年战场生涯养成的无意识之举,他并未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双脚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步伐节奏,不曾为此多做停留。

穿过东市,走进祥东大街,从第一个坊门拐入,行至巷子半截有一个丁字岔路口,从路口往里,一眼便可以看见右手边的院门。一块门牌挂在大门左侧,上书一个“陈”字,下面一行小字刻着此处的详细住址名称。

这是平襄王少年时在京城住过的地方。他父亲左阳侯为了让他能与京城皇族结交,为日后入朝为官奠定人脉基础,在他八岁那年就让他离开了自家封地,来京城与那些官家子弟一起读书习武。

他不负父亲和族人的厚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先是坐到了大将军之位,再到嫁妹、封王。陈家原本在渝朝一众豪门望族里只属于一个中流之家,在他与弟、妹的一同努力下终于登上了顶峰,成为众人争相巴结讨好的对象。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梦,梦了几十年,醒来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了他最初刚进京城的地方。只是那时他还是一个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的孩童,而现在他已经须发花白,垂垂老矣……

一条破旧的锁链连着一把大锁挂在门上,不知多少年没被人打开过了。自打他当上大将军之后,朝廷便给他赏了宅开了府,后来被封为平襄王,封地在他父亲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了五倍有余。他去了封地,从此只在定期述职和皇帝召见时进京,住得也是昔日的将军府。

陈家发达后不缺这点钱,这座宅子一直没有卖,却也没人来住。起初还有奴仆打扫,后来几个常住在这里的老奴相继老死,这座见证着陈家由平淡走向辉煌的旧宅就这样被人遗忘在了时光中。

平襄王抽出佩刀,锈迹斑斑的锁链挡不住锋利的刀刃,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抗议之后便断成了两截。

他推门入内,院中荒草丛生,年久失修的堂屋倒塌了一半,墙角立着几只破瓦罐,一窝野猫占据了这里,母猫站在罐子前竖着毛发谨慎地盯着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在她身后,几只小猫从瓦罐破损的缝隙里露出好奇的小脑袋。

“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啊!”一个老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守、守不住了!太后正找您呢。明镜湖底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城外光福寺。这事儿先帝爷只告诉过太后,没别人知道,太后请您赶紧回宫,趁着能走快走吧!”

“知道了,这就走。”平襄王的声音波澜不惊,他从院中退出,掩上大门,门内衰败的景象随着大门的闭合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那些匆匆流走的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又重新回照了这间院落。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仿佛不是去奔赴一场生死未知的逃亡,而只是刚巧从自家宅子里出来,要去走访那些散落在岁月中的旧友。

御花园内,明镜湖边。陈太后跟太师二人正指挥着侍卫们和一些心腹官员撤离。

“快,快点!”一向做风稳重的陈太后急得团团转,连发髻松动半耷拉下来都没有察觉,“找大哥的人派去多久了?这节骨眼儿上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没找回来?”

“再派几个人去找,快去!”陈太师催促立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应了声刚要行动,忽的瞧见平襄王正朝他们这边走来,连连喜道:“来了!”

“大哥,守不了了,再打下去所有人全得赔在这儿。”陈太后一见平襄王,急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说道,“这儿还剩两万多人,月前我就把大部分钱财送去城外秘密藏起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现在他们还没打进宫来,咱们赶紧走!”

三人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先后跳入水中,从密道离开。

水道只有短短几米,之后便是阴冷潮湿的地道。洞里道路狭窄,两边的石墙上凝结着大量水珠。空气在这里流通得很慢,浓重的水汽裹挟着众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异常难闻。

平襄王这样经常上战场的人还适应一点,像是陈太后和陈太师之流,从小养尊处优,这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从密道里爬出来的时候满脸苍白,瘫在地上直喘气,有些个身体较弱的内侍女眷甚至已经晕了过去。

“接下来准备往哪儿去?”平襄王坐在陈太后身边,静静等待体力恢复。

“去潞阳。”陈太后喘着粗气回答。

潞阳是辰国公的封地,辰国夫人是他们堂妹,往年这夫妇二人没少从陈太后这边收得赏赐,现如今过去投奔倒也是个去处。何况潞阳临海,实在不行还可以出海躲避。

平襄王点了点头:“你们此去一路小心,去了潞阳,到底是别人的地盘,要记住今非昔比,凡事忍耐一些,莫要与他们起冲突。”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太后听出平襄王的话外之意,心中一慌,“大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平襄王下伸手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两封信,这些天他将这两封信反复读了百十遍,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能背下来。

第一封是他小儿子陈修禾写给他的求援信,信中说十六胡在帖帖沫儿的带领下举兵南下,北境庸和关、嘉冲关具已失守,关内信泉、台墨等五座城池惨遭屠戮,帖帖沫儿的大军马上要逼近化康了,求他赶紧回兵支援。

信写于半个月前,那时他已得知乐平公主集结军队北上的消息,此时往北境调兵,就是把京城拱手白白相让。

他不甘心,也舍不得。明知此战胜算不大,却仍不愿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