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债|TRESPASSES(第2/11页)

劳莲自己准备早餐,一般都是麦片粥,往里加枫糖浆而不是牛奶。艾琳总是把她的咖啡端回到床上去慢慢喝。她不想跟人说话,她得养精蓄锐,以应付白天在报馆的工作。等她自以为养蓄得差不多了——那时劳莲上学也走了有一会儿了——她便起床,冲一个澡,挑拣她的一套比较随便、带点挑逗性的服装。随着秋意渐浓,这往往是一件宽松的运动衣、一条短短的皮裙子和一条颜色鲜艳的紧身裤。和帕拉基安先生一样,艾琳很容易做到跟镇上任何人的外表都不一样,但跟他不同的是,她容貌出众,留着一头短发,两只细细的金耳环活像两个惊叹号,还抹着淡紫色的眼影。她在报馆办公室对人态度简慢,表情冷淡,但是这印象又时不时为几个精心营造的生动的微笑所打断。

他们在镇子边缘处租了座房子。一出他们的后院就是一片休假地的荒原风光了:这儿有纠结的岩石和花岗石的斜坡,有雪松沼泽、小湖,还有由杨树、软枫、落叶松和云杉构成的有季节性的树林。哈里喜欢这儿。他说没准他们哪天早上醒来朝外望去,就能见到后院里有一只驼鹿。劳莲放学回到家中时,太阳已经西沉,秋天多少犹存的暖意正暴露出它虚假的一面。屋子里冷冰冰的,一股昨天晚餐的气味、变质的咖啡渣和垃圾的陈腐味儿。把垃圾扔出去正是劳莲的任务。哈里在堆肥呢——等开了春他打算辟出一个菜园来。劳莲把装了瓜果皮、苹果核、咖啡渣和剩饭剩菜的一只袋子拎到树林边缘,这正是一只驼鹿或是熊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杨树叶已经变黄,落叶松毛茸茸的橘黄色支杆耸立着,反衬在暗色调的常绿树的前面。她把垃圾扔出去,又铲了一些土和草盖住它,哈里就是这么教她干的。

跟几个星期之前相比,她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那会儿她和哈里、艾琳在炎热的下午常常驾车出去,在随便哪个湖里游泳。然后在晚上,她和哈里会围绕小镇散步,作探险式的漫游,让艾琳留在家里打磨、上漆和贴墙纸,她说让她单独干可以做得更快更好些。当时艾琳对哈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把他所有的那些文件箱、档案柜和写字桌统统都堆到地下室的一个破房间里去,别挡她的道。劳莲也帮着他搬东西。

她拿起的一个纸板盒轻得有些古怪,里面像是放了什么很软的东西,不像是纸,倒像是布或是纱线。她刚说一句:“这是什么?”哈里看到她捧着这纸盒马上说道:“嘿。”然后又说了句:“哦,天哪。”

他把纸盒从她手中取了过来,放进档案柜的一个抽屉里,砰地把抽屉关上。“哦,上帝啊。”他又说了一遍。

他以前几乎从未用如此粗暴和恼怒的口气对她说过话。他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怕有人会看到他们似的,接着又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拍了拍。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料到你会捡起它。”他把双肘支在档案柜顶部,又把头压在两只手上。

“听着,劳莲。我原本也可以对你随便编一个谎话的,但是我想还是对你实话实说吧。因为我是不主张对小孩说瞎话的。至少到了你这个年纪,再不应该不对你说实话了。不过这件事情必须保密。懂吗?”

劳莲说:“懂了。”可是某种迹象使得她希望他还是别说算了。

“盒子里有一些灰烬。”哈里说,在说到灰烬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把声音降低成一种特殊的声调,“不是普通的灰烬,而是一个婴儿火化后的骨灰。这个婴儿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懂了吧?坐下。”

她在一摞硬皮笔记本上坐下,本子里都是哈里手写的字。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明白吗——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让艾琳觉得很烦心的事,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保密,所以从前才没告诉你,免得艾琳想到了又会受不了。你现在明白了吧?”

她知道此时自己必须说什么话。是的,她说。

“好,咱们再往下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有你之前就有了这个婴儿。是个女娃娃,她还非常小的时候艾琳怀孕了。这对艾琳可是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她刚知道带一个新出生的宝宝有多么累,而现在呢,根本没法睡,老要吐,因为她有早孕反应。说是早孕反应,其实是早上、中午和晚上全都有反应,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受得了。因此有一天晚上,在她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她得上外面去。于是她上了车,带着睡筐里的婴儿,这时天已经黑了,又下着雨,她车开得太快,没看到前面有一个拐弯。这就出事了。婴儿没有固定好,从筐里摔了出去。艾琳摔断了肋骨,还得了脑震荡,一时之间,我们好像两个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们失去了一个。那个女娃娃从筐里摔出去时就已经完了。不过我们却没有失去艾琳怀着的那个。那就是你。你懂了吧?就是你。”

劳莲点了点头,动作很小。

“因此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的原因就是——除了艾琳的情绪之外——怕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是很受欢迎,并非第一选择。不过你一定得相信我你是的。哦,劳莲。你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把手臂从档案柜上收拢来,走过来抱她。他身上有汗和酒的气味。他和艾琳晚饭时喝了酒,这使劳莲觉得很不舒服也很窘。这个故事并没有使她受到多大刺激,虽然那些骨灰稍微有点阴气森森。不过她相信了他的话,认为艾琳的确会不愿见到它。

“所以你们才常常吵架吧?”她说,有点脱口而出的样子,这时候他松开了她。

“吵架呀,”他悲哀地说,“我琢磨这件事说不定起到了一个间接的作用,是她发歇斯底里的潜在原因。你知道我对这整件事情都是感到非常悲哀的。真的。”

在他们出去散步时,他偶尔会问她,对于他跟她讲的事情,她有没有觉得不安或是悲哀。她说:“没有。”口气很坚定,相当不耐烦,于是他说:“那好。”

每一条街都有值得一看的景点——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楼啦(现在充当了养老院),一座砖塔楼啦(那是一家扫帚工厂唯一剩下的建筑物),一片墓园啦(它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八四二年)。再过几天就要举行一场秋季集市了。他们瞅着卡车一辆辆在泥地里费劲地跋涉,各自拖着一个平台,上面堆着水泥板,而水泥板在朝前滑,使得卡车开得屁股一扭一扭的,为了对准距离还得时不时停下来。哈里和劳莲各自挑选了一辆卡车为之加油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