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圆圈、星星(第3/5页)

在他告诉她这一切的过程里,南希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倒不是不相信其真实性——尽管内中有一处重大的前后不相符的地方。那更是一种越来越令人困惑的感觉,接着则是觉得失望。他讲述的方式跟别的一些人是一样的。(比方说,她在乘船游览时相识的一个男子——其实在船上,她并不像她想让奥利相信的那样冷淡,那样不爱交际。)好多男人从来都不说一句他们的生活经历,除了简简单单地提一下年份与地点之外。可是也有另外一些男人,更新潮一些的,他们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口气似乎很随便,实际上却是经过精心营造的,说什么生活实质上是走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呀,可是不幸也正足以指向更好的前途,你正可以通过教训学到东西,无疑,欢乐是会在明天的清晨来临的。

别的男人这么讲她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反正不爱听的时候她可以去想别的事情——可是当奥利在这样做的时候,靠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与自己相隔着那只木头盘子里让人恶心的生鱼块,此时,一种悲哀感浸透了她的全身。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真的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那么她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哦,问题就在于她还是原来那样。在谈到乘船游览时,她的劲儿就全都上来了——她喜欢听自己夸夸其谈,喜欢听自己倾泻而出,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个端详。她过去并不是以这种方式与奥利交谈的——不过她倒是希望自己当时能这样对奥利说话,有时候在他离开之后,她也在脑子里以这种方式与他交谈。(自然,是在气消了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之后,她会想,这事我希望能告诉奥利。在她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来和别人谈话时,她有时候又做得过了头。她可以看出他们脑子里在想的是什么。哼,讥讽人嘛,或是好厉害呀,甚至是太尖刻了。威尔夫是不会用这些词儿的,不过他说不定会有类似的想法,到底是怎样她就说不上来了。金尼会淡淡一笑,但是跟她过去的那种微笑却不一样。在她未婚的中年时期里她变得隐秘、柔顺并慷慨大方了。(在她去世之前不久她承认自己皈依了佛教,这秘密才得以揭示。)

因此南希一直是很挂念奥利的,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想清楚她所挂念的是什么。是他身上燃烧着的一种让人讨厌的热度,像人发低烧时的那样,是某种她无法胜过的东西。在她认识他的那段短时间里有些东西使她心烦不安,现在回想起来,发光的却正是那些东西。

现在他很认真地在说话。他直直地对着她的眼睛微笑。她记起了他以前想表现得可爱一些的时候所用的小手法。不过她一直相信那些手法倒是从来都没对她使用过的。

她有点担心他会说:“我让你都听烦了吧,是不是?”或者是:“生活岂不是很令人难以相信吗?”

“我一直都是出人意料地非常幸运的,”他说,“我一生都很幸运。哦,我知道有些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他们会说,我没有坚持做成任何一件事,或是说我什么钱都没有挣到。他们会说我落魄的那段时间浪费了自己的大好光阴。不过这不是事实。”

“我听到了召唤,”他说,扬起了眉头,一半是在笑自己,“真的。我是听到了。我听到召唤,让我从那个盒子里走出来。从那个‘必须做大事’的盒子。从那个‘自我之盒’。我一路过来始终都是很幸运的。甚至幸运得让肺结核缠上了我,让我没能上大学,免得我头脑里塞满许多无用的废物。而且还能让我免征入伍,如果战争更早几年发生的话。”

“你结了婚,不也是可以免征入伍的吗?”南希说。

(有一回,她曾经很冷嘲热讽地把自己的怀疑大声地对威尔夫说了出来,质问他婚姻的目的是否正在于此。

“别人想法如何不关我的事。”威尔夫当时这么说。他说反正还不会打仗。战争是又过了十年才打起来的。)

“啊,当然,”奥利说,“不过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正式办法律手续。我这人还是挺超前的呢,南希。不过我常常忘掉我并没有正式结婚。也许因为泰莎是个非常深沉、严肃一类的女子。如果你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你跟她就是一对儿了。她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人。”

“就是这样了,”南希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那么就是一对儿了。你跟泰莎。”

“是经济大萧条使得一切都停了下来。”奥利说。

他接下去说,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绝大部分的资金,自然也包括那些专门的拨款,都萎缩掉了。专款指的是科研费用。而且在看法上也起了变化,那些科学团体必定是认为他们玩的是骗人的法术因而疏远了他们。有些实验倒还继续进行了一段时间,不过都是胡乱应付的,他说。即使是那些似乎最感兴趣的——最最投入的——跟他联系的人,奥利说。倒好像不是他主动去与他们联系的似的。那些人是最先联系不上的,干脆不回你的信或是不跟你见面,直到最后终于让他们的秘书给你发来一封短信,说整件事情已告结束。风头一变,他和泰莎就被这些人视作垃圾,看成是麻烦和骗子。

“那些大学者,”他说,“在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听由他们任意摆布之后,我算是看透他们了。”

“我还以为你们主要是跟医生们打交道呢。”

“有医生。有企业家。也有科学家。”

为了把他从积怨与气恼的岔道上引领出来,南希便问起做实验的事来。

大多数的实验都是通过纸牌来做的。不是普通的扑克牌,而是特殊的“超感知觉”牌,有它们自己的标志:一个十字架、一个圆圈、一颗星、几根波纹线条、一个方块。他们会把每种标志的一张牌面朝上地放在桌子上,其他的牌洗乱后面朝下地放着。泰莎得说出她面前哪张牌的标志与哪摞牌最上面一张的相一致。这是睁开眼的实验。蒙住眼的实验也是一样的,除了那五张牌也是面朝下放的。其他的实验难度就越来越大了。有时候要用骰子,或是硬币。有时候什么都不用,除了脑子里的一个形象。脑子里一系列的形象,连一个字都不写下来的。审查对象和审查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甚至是隔开四分之一英里。

然后再拿泰莎的成功率来与一般人碰巧会获得的概率作比较。一般来说,研究者相信普通人猜中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二十。

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盏灯,别的什么都没有。简直就是一间审讯室。泰莎每回出来都像是给挤干了似的。那些标志一连好几小时都纠缠着她,不管她朝什么方向看去。她开始有头疼的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