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威重来天王

此后的几天,除了偶尔过来的下人,再没人来打扰这小屋的安静。但杨戬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过,每天练完功后,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云,似在等着什么意料中的人来,又似在隐约地担忧着什么。

三圣母只坐在床边发呆,间或掰着手指计算日子,完全没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终于发觉到了,顺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突然重重压上了心头。

他记得,杨戬那次元神外出后,便一直如此了。对舅舅而言,娘的态度,虽然伤心,却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异常,或许就是书斋里的那本奏折……那个时候,记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完成了新旧天条的彻底变更,然后声称要清理旧弊,开始追查起当年掀翻地狱的旧事。

那时的自己,没有太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掀翻地狱虽然是一桩大错,但自古百善孝为先,父亲无故被羁,饱受折磨,自己一时的冲动,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况,后来胜佛与杨戬打赌,不是早将数十万恶鬼全部缉回了?

这样想了,便也是这样上表辩解的。母亲也帮着说话,还有哪吒等人,最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后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伺奉着母亲外婆去了一趟蓬莱,究竟天廷有没有再追究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莱时,哪吒说过,他的父王言之凿凿,是杨戬公报私仇,与你沉香沾不上分毫关系。

难道……

沉香蓦地握紧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与烦躁,小心翼翼地去问三圣母:“娘,那天……那天书斋上的奏折……”

三圣母迟钝地转过头,想了一会,才明白儿子在问什么,道:“那还是为了地狱的事……天廷发旨查问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径。我……我将他的近状全奏报了上去……”话未说完,门外脚步响声,刘彦昌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两位仙使,杨戬便在这屋内,你们请自便,我便不进去了。”

仙使?三圣母一呆,看向儿子儿媳,却发现沉香的脸上,竟是纸一般的惨白。小玉迟疑地道:“这时我们都不在家……应该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预贺外婆将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莱的仙境大排宴席。我们便陪了外婆,去蓬莱应酬,这时尚未回来……”沉香却已颓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杨戬。

难怪那一日,舅舅在书斋会是那样的反应……难怪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静候着什么。更难怪,为什么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狱的旧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圣谕颁下,要自己上表自辩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动用神目后的数日……

屋外两人推门而入,看衣饰,正是灵霄殿执法的仙官。三圣怔怔地看着,冷意从她心头冒出,颤声道,“沉香……沉香,为什么……你会提起奏折的事?”不待儿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语道,“所有的错失,是被推给了二哥,但二哥已经伤成这样……不会,不会的!我们回来时,下人们也还经常进出这里,天庭不会真来治他的罪……”

但两名仙官已来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当年十八层地狱被掀的滔天大祸,天廷前几日已彻查清楚。按三圣母与东海龙宫等处的奏表,过虽在沉香,你却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伤,特赦你死罪,只着我等前来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后者取出一份手谕,宣道:“玉帝有旨,杨戬假公济私,祸乱三界,虽重伤在身,不便多加刑惩,但仍需押解地府,羁于黑水狱监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责!”伸手一指,玄铁索裂地而出,缚住杨戬,同时地面崩开,黑雾疾涌,顿时镜面一阵大晃,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显出四下景物时,杨戬已坠入地狱深处,由仙官交给迎来的小鬼看管。

双手被小鬼铐在刑架之上,杨戬神色不变,只冷冷环顾着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谕,只说判处千年监禁,但交结之后,竟是被押来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变故,早已在他的料中。这几日来,他本不难远遁逃离,但如此一来,便要令三妹背负上代兄隐匿的嫌疑。而天廷那个时候,也定会全力追辑,自己行动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顾及独臂人之约?四年的辛苦,到时只能全部付诸东流。

不过自己伤重至此,天廷此举,更多的是试探之意,唯有忍耐不发,瞒天过海,才是唯一的应对法门。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怀。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虽然恢复,元神却刚刚重铸,若过久离开身体,极易消散不说,连魂魄都会泯灭无存。

“无论如何,也要熬到约战之期时,才可以藉元神悄然离开。”趁等候阎罗过来的空闲,杨戬将得失利害再盘算一遍,更是坚定了这个应对的办法。监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赢了那一战,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身体尚在狱里,正好让各方势力,以为自己熬不过狱中阴寒,伤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声,又看了看刑室里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来决无好事,但阎罗素来胆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胆,公然挟私报复?只怕一会见到的,是比这阎罗更耐人寻味的旧交了。

刑室门响,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阎罗先进来,却是陪着笑,小心地侍立在一边,将另一人让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龙八看得分明,讶然惊呼了一声,扭头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腾地便站了起来——镜里进来就坐的那人,铠甲光鲜,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亲,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齐胸长髯,正微微带笑,仍是天廷见惯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众人眼里,只显得说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们摆出了无数刑具,新崭崭地不带血迹——地府的刑法都针对魂魄,要对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间找来的新物事。

三圣母自幼被哥哥宠着,后来先是在女娲处学艺,再是依兄而居,临了封在了华山,从未见过人间这许多刑具。此时见着这千奇百怪的东西,想象着它们的用法,抖衣而颤,靠在墙上稳住身子,不敢相信地问:“李天王,他想干什么,玉帝不是说关押黑水狱么?他……他想做什么?”

沉香咬紧了牙不说话,小玉早和三圣母一样白了脸,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这些,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么?”

这些都是要用在杨戬身上么?众人都在想,答案几乎就是肯定的。杨戬的身子,还经得起这些的折磨么?答案几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没有人敢说,连想都不愿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