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钱,是失策了。”多田沮丧地垂下了头,“据说也不听医生的劝阻,结清了治疗费就出院了。”

“去了哪里呢?”三峰凪子听了事情始末后,一脸忧愁地叹了口气,“小春呀,一直在给多田先生添麻烦呢。”

行天失去行踪后两周,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凪子回国了,一落地便来了多田便利屋。据说大行李箱交给了快递由成田机场送回自己家中,她本人则跳上了正好有空座的前往真幌的机场大巴。春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凪子膝头,像只树袋熊似的紧紧抱着妈妈不松手。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行天不在。明知是重要的时刻,实在抱歉。”

“请不要道歉。承蒙您帮我照顾春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

多田和凪子面对面坐在待客沙发上。春的随身物品已经全部装进了纸板箱。昨晚,多田是一边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沉睡中的春的鼻息,一边将相框、绘本、因为露露和海茜而增加的衣服一样一样地收进了箱子里。

凪子在快递单上填好自己家的地址交给多田。

“我会叫他们明天下午送达。”多田接过快递单,贴在了摆在脚边的纸板箱上,“这下寂寞啦!”

和多田的感伤相反,春整个人沉浸在与母亲久别重逢的欢喜之中。

“妈咪呢?”她问凪子,对多田看也不看一眼。

“妈咪也说最晚后天回来。”

果然,多田心想,正如他预想的,看来春管凪子叫“妈妈”,管凪子的伴侣叫“妈咪”。从后天开始,稍有些不合常规却一团和气的三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吧。

一直无限爱怜地盯着春看的凪子,这时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小春回来了,能请您告诉我一声吗?我也惦记着他的伤势。”

“当然,我会联系您的。”多田承诺说。

经过长途旅行,凪子想必也累了吧。不能无休止地挽留春。多田于是把心一横,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其实是想送到车站的,不过请容许我就送到事务所楼下。”他从地板上抱起纸板箱,“附近的便利店,快递下单到下午六点就截止了。”

这自然是谎言。既然第二天下午送到即可,半夜发出也来得及。要和春告别,他心里难受,唯恐在车站号啕大哭,这样做就是为了避免届时失态。

凪子也许是猜到了多田的心思,催促春说:“我们回家吧。”

春抱起熊熊,带头走下事务所的楼梯,穿着来多田便利屋时的连衣裙和凉鞋。发卡是今天早上多田煞费苦心帮她别上的。他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今天,妈妈要来接你啰!”他一说,春立刻一蹦三尺高。

站在事务所的楼前,凪子和春抬头看着多田。

“春,跟多田先生说‘谢谢’。”

“谢谢!”

春说。不知她是不太明白状况,还是因为能回家而无比高兴,脸上笑嘻嘻的。

“我才该说谢谢呢。”多田说,“能和小春一起生活,特别开心。”

春听了,换上一张“哦?”的脸。

“多田先生,你和我一起回去,对吗?”

“不,我的家在这里。”

她似乎慢慢地理解了一点事态,扁起了嘴。

“行天呢?”

自从行天去向不明以来,这句话她一天大概要问十五遍。面对为行天担心的春,多田总是不知作何回答才好,往往说一句“他出去一下”或者“他很快就回来了”,敷衍过去。

可是,今天不一样。对于春的问题,多田蓦地获得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行天的家,也在这里。”

“那么,行天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春终于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多田蹲下来,把抱着的纸板箱放在了地上,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掌擦了擦春的脸颊。

“小春,别哭。欢迎随时来玩。行天和我都等着你来。”

多田抱起纸板箱,再次站起了身。凪子温柔地牵起春的手,向多田点头致意。

凪子和春迈步朝箱急真幌站走去。

“多保重。”多田对着春小小的背影说,“可要好好听你妈妈和妈咪的话。”

春回过头来,小脸蛋被眼泪和鼻涕弄走样了,可还是带着笑;她一只手抱着熊熊,另一只手在腹部周围不停地摆动着。这是在向多田道别。

多田也朝她挥手。眼眶一热,视野模糊了,多田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他觉察到,在事务所楼前哭,比在车站哭更加不妙。“那个便利屋,妻子和女儿好像都离他而去了,看来没有出头日子啊!”——万一邻居们这样谣传,他可吃不消。

凪子和春穿过路口,消失在大马路的人群中。

明明从明天起就是九月了,可太阳西斜后照样热得很。多田假装擦汗,拿工作服的袖子擦了擦眼周和鼻子,接着轻咳两声,借此转换心境。

他在便利店发了快递,然后上了事务所的楼梯。打开门,便忍不住叹息。

没了春的衣服和玩具的屋子,看起来就是一个无比乏味的空间。

也提不起劲来做一个终于学会的简单的菜,多田只顾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对面的沙发上,行天用过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着。行天攒零钱的空糖果罐,也原封不动地搁在沙发底下。

横竖是顾忌柏木女士和我的关系吧?多田摇晃着杯中的褐色液体。到底在哪儿溜达呢?小指烂了,脱落了,我才不管呢。

一旦变成独自一人,事务所便显得又大又安静。行天还没来的时候,我曾经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尝试搜索记忆,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心境如此悲惨,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狗。

日常生活回来了。行天过来混吃混喝之前的、多田的日常生活。

久违了的独居生活,最初比想象的要惬意。既不会有人把屋子弄脏弄乱,也不需要费神关心他理发或洗澡的个人卫生状况。只需按自己的节奏独善其身的生活,使多田的压力大幅度减轻。

但是,对话也急剧减少。有很多天,整整一天说的话语仅仅只有“早上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与“工作做完了,转账拜托转入这个账户。非常感谢”,于是多田决定将围炉家的便当仔仔细细咀嚼之后再下咽,因为下巴和舌头的肌肉眼看要退化了。

之前,行天也曾经离开过事务所。不用这么担心,没准这回也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就这样,多田没怎么当一回事。也许在内心的某个地方,他在期待着事情如此发展。

可是,哪怕残暑如潮水般退去,哪怕秋意一刻浓似一刻,行天也不曾出现在多田面前。到底在哪里干什么?信不来一封,电话也没一个。

最起码报告一下小指是否平安无事地接上了总可以吧?让你在这里混吃混喝了两年半多,你这样也太绝情了,不是吗?想到后来,多田就忍不住生气。一想到唯独自己在这里操碎了心,他行天照样在哪个地方过得逍遥自在,他就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