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血衣梅(第3/11页)

那人啧啧扁嘴:“你这小姑娘懂什么!”说着他伸个大懒腰,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见他抬腿就要走,赶紧叫住:“你往哪儿去?要被发现的!”

“不打紧,看我王八宝的身段!”那人说着话就突然脚底抹油一般闪到前面排屋下的阴影里,借着黑暗的掩护,几下就没影了,我追过去看时,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在夜色里有微微反光,我还真不知道他那么快蹿到那厢长廊门里,就不见了。

看来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坞去了?万一被抓了说出我来可就麻烦了呀!我心里生起几分忐忑,想起厨房的事,连忙到储物房拿出几包干药菊和红、白、绿萼诸色干梅花,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到厨房交给乌糍姐。

“这一包黄瓣菊花,花芯微赤,乃是钱塘本地的特产;而这包白瓣菊,花芯蕊黄,则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药……先前配蜂蜜或参须做的冻点心怕是吃腻味了,换换做法吧?”乌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点心的新点子,我也帮着想了想,“那些北方来的客人不是不爱吃甜么,就把菊花泡软锤碎然后和进鱼肉面粉里做咸的小煎饼吧?梅花就撒点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说的法子也好,梅花还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进梅花和冰糖,凉以后切条摆一碟放冰匣子里送去。”乌糍姐一板一眼地扳着手指,数出好几样点心样式,这时却因没有足够人手,罗娘指派我去花坞送一提盒热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坞也好看看那个王员外什么情境,便立刻接过东西往花坞走去。

长廊里的穿堂风“咻咻”地把我手里灯笼吹得忽明忽暗,对面有两个有说有笑走来的姑娘,是花坞的蕙儿和芸妞,她俩都随花顾年校书的性子,最是风流泼辣又促狭的,我曾见过她俩灌醉一桌男客人后,就散开头发坐在他们身上提壶喝酒,连头皮脱下一块竟也不觉,生生露出半边红黑烂肉的骷髅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汤时活活被吓个臭死!所以每次看见她俩我都心有余悸不敢正视。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清冷的歌声随风而至,又是从流水对岸那假山高处的“雪鹓屿”飘来的,就听得这厢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离丧的,也不嫌晦气!”

“你别胡说,我先听谁讲起,今夜‘雪鹓屿’有贵客,似乎是碧茏夫人家里那位少爷……”她正说到这,忽然觑见我走近,便闭口不语了,只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烧粉条儿、羊肉韭菜盒儿有做来么?”

我有点畏惧她俩,低声答:“菜是罗娘做的,我并不知道。”

芸妞撇嘴道:“罢了罢了,你跟她啰嗦什么?露哥那边还等着呢!”说完两人就匆匆走了。我暗暗长舒一口气,把东西径直送到花坞,还好金太尉要的菜式都有,我拿回空提盒走时,四处打量一下院子,到处也不见那王八宝员外的踪影,心下更升起不小疑惑,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只管低头做好自己的差事算了。


回到厨房刚倒杯茶还没喝到嘴里,乌糍姐在那边拿着一摞木质糕模“啪啪”地敲打一边喊我道:“小月,快来与我做糕,你们江都的柿糕、栗糕、山药糕?”

“哎?来了!”我赶紧应道,困惑她怎么忽然说起江都的糕。

“先来人传话,今日有自家来的贵客……你别望我,我也不晓得谁是自家来的贵客,只说今夜宿在‘雪鹓屿’,要吃苏州排骨、江都糕点,我想这江都糕点不外就是这几样吧?由你来做便稳妥了。”

“噢,原来这样。”我想起方才看到蕙儿和芸妞她俩也说起过什么自家来的少爷,不过口味倒也不算刁钻,既然是江都糕点,本是容易做好的,我请乌糍姐蒸些山药泥,自己则去找出十来个大干柿饼,切条去核,然后再入舂臼内捣烂,另筛一升糯米粉、粗糖,加少许水与柿饼拌匀揉成团,特意挑两双如意、和合图刻印的糕模板子,将柿糕嵌入印好后,上笼蒸熟。

乌糍姐捣好山药泥,我拿糖搅过豆沙馅,又印出几笼山药糕,后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鹓屿”,就择出几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干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药糕上。这时罗娘管办的苏州排骨也做好了,乌糍姐手脚麻利地把肉菜点心装点好,再外捡四样蜜煎雕花红林檎、青柑、荷叶青梅肉、酥笋樱桃果子碟,全都打点好后,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样的贵客,回来跟咱们也说说?”

自我来萼楼做事数月,向来都不曾见闻“雪鹓屿”和“月船仙”两处叫过任何热菜或者点心饭食。厨房里其他人闲磨牙说起这事,也因谁都未曾去过这两院子,所以估摸二处是另设厨房吧;只有我,因初来不久时得悉这萼楼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内不愿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时却意外碰到乘坐灵船自虚空鬼蜮回来的“月船仙”两位校书,算是见过一回正面,当时无计可施被强行留在萼楼后,却也再没到过所谓的“月船仙”这一院,想来这两处本就不是接待凡间情场的境地,才这般行迹成谜吧?至于“雪鹓屿”……我站在长廊流水边,望着对岸梧桐树影遮的那一行台阶,该怎么过去呢?

正发愣,就觉有阵凉风骤起,那丛梧桐树‘沙沙’地轻轻抖擞几片枝叶,有一片雪白飘带先是从树身后面晃起又落下,紧接着一个双鬟发饰的女孩儿伸出头来,见到我便朗声问:“你是来送糕点的么?”

我连忙点头,“是的,我该怎么过去?”

“你等着!”女孩儿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我顿时有点惊异,只见她身穿一件银线刺绣的水蓝襦衣,下穿着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腰间所系垂地宽长的一大段雪花白纱宫绦,上面并没串玉佩或宝件来压裙幅,因此走起路时那宫绦便自飞起飘飘然的,一时映衬在水畔树影婆娑下,竟美如绢画上的月宫仙子落凡尘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讷讷只知道“哦”的应一句。

只见那仙子一样的女孩走到水边,双手将腰间的宫绦捧起往空中一抛,那轻纱就似活了一般生长展开并朝我飞来,我吓得“哎呀”连连后退几步,但轻纱却轻轻地落在水面上,正好一头接上我脚下的岸边,那女孩招招手:“别怕,踩着它走过来吧。”

“踩着它过去?”我不敢置信道,“这又不是桥?”

“它就是桥,过来吧。”女孩儿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来她本也是通晓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脚在水面的纱上试了试,触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软的草地上,便大着胆子踏在上面,果真没有沉下去,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