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尾声

白色月光下的“月稍梅”。

两碗热气腾腾的盐笋炒豆茶端到面前,被春寒浸透的人却不敢接受。

月娘一如数年前,是小山少年时印象中的模样——粗素白缣的衣袍裹着窈窕身段,随意挽一把筷髻,虽不事妆容却在颦笑间朱唇潋滟,岁月竟全未在她的身上留下过痕迹。

“月娘,真的是你?”小山紧紧攥着松白花铃的手,此话问出口,带着试探与畏惧。但月娘丝毫不在意,看他俩不敢接碗,便笑着放下在灶台,转身又去忙她的:“这些年不见,小山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山哽声道:“月娘……这十几年……你到哪去了?怎么你……都没有变?”

“变?”月娘手中拿起一撮鲜红肉糜,塞入一张面皮内,然后在手窝间转动捏边成花状,又从一个碗中拿出一颗圆形仿佛果子的东西,按在稍梅上头,却朝松白花铃耸耸下巴:“她不也没变?”

“她?”小山干笑了笑,“月娘许久不来月湖,怎会认得花铃?不过她倒是跟她娘亲极似,她娘当年在高丽使馆待过……”

“你们这是打算出明州城吗?想好去哪儿?”后一句话,月娘是望着松白花铃说的:“回高丽?”

松白花铃一时语塞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小山,又看看月娘:“我……不回高丽。”

月娘将手中做好的这一个稍梅码放到蒸笼内:“可有想好的地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小山抢着道。

月娘莞尔笑笑,话头依旧是对着松白花铃:“当今乱世,想吃多少人心肝,再换几副躯壳都是易事,但你又何必拉这不知前后事的活人与你上路?”

“吓?你、你说什么?”松白花铃的面色煞白,不禁往小山的身后躲去。小山也正困惑,帘外却传来追赶呼喝声:“那边有光,去那看看!”

小山顿时也六神无主,拉着花铃就想找地方钻似的在屋里瞎转。月娘淡然地看着他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去看看。”说着她便拿布随意擦一下手,挽袖走出去。

小山心中升起许多困惑,走到帘子边以指捻起一点往外偷看,月光不知何时又被夜雾迷惘,那远处几星灯火在朝这边飘近,想来就是追人。

月娘的身影半隐入夜雾,小山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安慰花铃:“别怕……月娘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呜呜——滴答”好像有乐声传来,但草顶的棚屋上,又有雨湿滴落的细碎敲打声。

松白花铃惊恐地抬头张望:“山哥……那是什么声音?”

“别怕、别怕!”小山赶紧搂住她的双肩。

“咳!我们是高丽使馆的人,来寻夹带私逃的下人!你看见了没?”有个粗暴的男声对月娘喝问。

小山从帘内往外偷望,确实是使馆内几个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杂役,虽说多少都是有情谊的兄弟一般,但自己今番带着松白花铃出逃,却是打死的大罪,即便情谊也大不过理法。

“我这是开门迎客的小店,并不迎你们夹带私逃的什么人,请到别处寻吧。”月娘道。

“开门迎客?这三更半夜的你这迎什么客?”对方人都面露疑惑,纷纷端详起月娘,忽然有人指着一侧远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转目望去,竟皆露出瞠口惊讶神情,接着就从那方“咻咻”刮过来无故大风,四周树木都摇撼起来。小山蓦地想起多年前曾在“月稍梅”见过的那一幕“鬼王嫁魅”,当时情景留在脑海中一如梦幻般不真实,这松白花铃直往他怀中靠:“山哥,那是什么?”

“又是……鬼王嫁魅?”小山双臂拥紧了花铃颤抖的身躯。

“淅沥沥”天空果真落下雨点,那几个追人以手遮头,犹在懵懂地张望:“是哪家大人夜间出行吗?”“抬着轿子怎会走这小路?”“可那不是过来了么?”……

月娘就静静地站在那,小山在帘内觑视她的身影,轻而薄的白衣在夜色里时隐时现,月娘究竟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身到灶台前,将她刚做好的盖笼掀开,借着微弱灯光看清内里稍梅,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数十个稍梅上,都嵌着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但更甚的是……这些眼珠会动,在稍梅的粉皮中左顾右盼,盖笼掀开瞬间,也陡然惊动到它们一般,所有眼球竟在同一时刻“刷”地转动望过来!

“啊啊!”小山手里的笼盖掉地,踉跄地后退几步,身旁的松白花铃也凑近过来,但她看到笼里的稍梅却并没有发出异样呼声,反倒是立定在那与笼中眼珠对视半晌。小山吓得想过来拉她:“花铃,别、别看……”

“山哥……”松白花铃出奇镇静地回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半丝莫测的笑意,“这里面有人心肝呢!”

“什、什么……”小山不可思议地看着松白花铃的脸,但她已经不再看小山,而是双手去将面上一笼眼珠稍梅拿起,露出下面一笼稍梅,这一笼里每一颗稍梅都直竖着一段手指。松白花铃嘀咕一句:“这一笼也不是!”

再掀开下面一笼,里面蒸的不是稍梅而是一个海碗大的肉馒头,她立刻欣喜地一拍手:“就是这了!”

小山看她伸出双手就要去拿那肉馒头,忍住喉间干呕的冲动,赶紧扑上来拉住她:“花铃,你别碰这……”

松白花铃挣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懂什么?”

“啊?花铃……”小山看着花铃双手毫不在意锅中滚烫的蒸汽,双手捧起那硕大的肉馒头,并将它从中一掰开,露出白面当中红扑扑正在跳动的东西,血液就如溢出的汤汁那样顺着她的手掌滴下,那当中包裹的真是一颗完整猩红的人心!

“啊!”小山不可遏制地大叫,直退到墙角双手胡乱挥舞。松白花铃却只是笑着咬一大口那人心馒头,嘴角带着血丝而神情满意地咀嚼起来,一口下肚,她的舌头舔舔嘴唇又再咬下第二口,人心在她口中发出“咯兹咯兹”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