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罪一 · 偷生

裴钧死了。

他死前只见朱漆问斩的签牌扯落在膝前,耳边最后的声响是刀锋入肉。

下一刻,后颈剧痛似剜入骨髓般砍下,而他那头颅都骨碌落地了,却竟还尚存弹指般一息,叫他得以从遍地血污上看回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无头肉身。

这一息直如万年。

此身毁损、破败、布满脓疮与肮脏,失了加身富贵与残喘的性命,终于只似个捕不了风的破布袋子,等脖颈涌尽最后一滴鲜血,便会再无悬念地倒在地上,迎来永恒死灭。

原来这就是他的此世。

在这死前午门的艳阳下,临死回望的一眼间,裴钧仿似看见二十七岁那年,他正临危受命,带了一千人马往战地议和。那时的他,一身风华意气打马出京,与仆从拍鞭大笑着,正要开始他最为璀璨的十年——

那时的他还是个英雄,前途似锦。

至今他都还能想起那临行前的垂纱珠帘后,他身下有人绯红而微湿了眼睛,气呻间细指握着他薄汗沾染的发尾,望向他喏喏轻声道:

“裴钧,你若执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来。”

“朕……朕等你。”

……

……等谁?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钧只觉已飘魂坐在刑台上,眼瞧着自己血污满布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去了,又被街角看热闹的人给笑骂着踢回他脚边来,耳中听他们在大笑,笑他裴钧一世奸臣招摇过市叱咤宇内,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头颅还被人当球踢。

这一刻,他似正等着地狱阴差来带他走,却又只似被这无情天地剥了所有知觉地隔绝在此处般,对这嘈嘈世间已再无法嘶吼反抗,就连周遭魑魅魍魉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间就只剩他这一缕孤魂,来是独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独行,多少年了?

他为那金銮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顶着骂名踽踽独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黄口小儿编了童谣骂他,可到头来,他等到的竟是少帝姜湛的一场局布星罗、欲擒故纵!

奸罔下的愚忠,本想来日方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将那人感动一把,他甚至还偷着乐过……又岂知姜湛情意绵绵的容颜下全是假意与算计,而昔日罗衾软榻尽是虚妄,纵情声色也不过是一出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戏码,掠了浮华拍尽繁花,终究鸟尽弓藏,河过桥塌……

恨?

到头来,怎么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确然色令智昏、用情太过,自己看着都觉蠢到可笑,而最终这一身罪孽与贪求起于这一场欲念,落,也终于落在这场欲念上。

就这么止了吧。

裴钧叹了口浊气,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台上,抬头看青天上半黄不红的日头,只觉那是明灭在魂灵中的一团火,此时只需他双目一闭,便可如冷水兜头淋下,将那火尽数浇灭,从此再不醒来……

可此时人群却陡然暴发一阵呼喝,又更比观刑叫好时更聒噪起来。

裴钧恍然间听见了震耳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军万马已踏破京门城防,正齐齐向皇城压来,直震得他后背下的台子都在颤,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翘首看热闹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窜的,都在高声喧腾:

“那是谁的军队?”“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快快!看那边!”……

裴钧睁了眼,想看看这嘈杂人间到底是谁,竟想叫他死都死不安生。

可这一睁眼,他却是愣了。

只见观刑人潮被数百兵马隔作两边,一匹红鬃烈马星流霆击般冲来。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拥中匆忙跃下,颀长身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惯常清凌淡漠的脸上长眉紧聚,此刻竟有丝惶然。

裴钧静静支着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不禁荒唐笑了一声:“哟,是晋王爷回京了。”

也是,要让他连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晋王这宿敌,还能有谁?

裴钧心想,斗了半辈子了,晋王这奸贼头子想必终是听说他被姜湛下了大狱遭了殃,便喜得连他死都等不得,这就打雁北关冲回来造反了。

啧啧,真是要不得啊。

此时此刻,晋王的目光落在了裴钧垂下的脚边,看见了那颗沾了血灰的头颅,霎那间,他整个人如蒙雷击,脸面登时血色顿失、青白发灰,双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时竟偏而欲倒,全赖后头赶来的侍卫扶了一把。

“呿,怎吓成这样。”裴钧哂笑一声,心说这晋王战场都上了几轮,竟会怕个死人头,枉斗了一世,还当他真是个硬骨头,未想竟是个胆小鬼!原照晋王平日里那行止,怎么也该抽着唇角说一声:“跟我斗,找死。”再轻哼一声,冷笑才对。

此时这情状,也不知是不是台本儿拿错了。

呵,总归人这一世不就是演场戏,是不是个角儿,还得落幕才知道。裴钧本自觉能混个好死,岂知他费心费力演了一世,这戏却同他根本没甚关系。

想到此,他几乎快被自己逗乐,挑了眉,垂眼看脚边那颗头颅,自觉虽是沾了灰染了血,可脸倒还是一等一的俊气,且死到临头他心水已止,故神容其实也不甚狰狞。啧,若是扒拉扒拉灰,收整收整,应是还能再坐羊车打红袖香街里过上一趟,必然又是满车瓜果花香,叫姑娘小姐们吵着要嫁他——

——如果她们不知他是裴钧的话。

正是裴钧一身轻松,脑中天马行空之时,晋王那边的人马似乎都聚齐了。扶着他那侍卫讷讷地问:“王爷,可有令下?”

悲风呼号中,晋王一脸惨白地盯着裴钧脚边,僵硬神情上不见一丝敌人丧命的愉悦,反倒是真像被吓了个实在般,过好一晌,才薄唇微颤道:“给本王传令……”

他强自站直了身子,人影就像一株蒲苇在狂风里挺着,双目中败杂血红,面容也绷得铁青。

“众将即刻包围皇城,给本王拿下天子,生死勿论!”

最后一言字字顿挫,像是咬着齿缝令出,话音一落,周遭一片轰然,叫好遵令,霎时铁甲军踵窸窣过,兵将齐肩向皇城发去,百姓惶然溃蹿、高呼奔逃,一朝安稳现世,一瞬被乱步踏碎……

动荡,染着皇城传来的喊杀声,似要将凌霄震裂。

裴钧看着,听着,渐渐地,他只觉头顶的日光像是愈发昏暗,眼皮也愈发重了。

也许就是这一刻了吧,该结束了。像是一册话本读了一辈子,虽说情节也委实不怎么样,但到今日,也总算叫他看了个结尾——

作罪孽奸臣闹市问斩,窥天机反贼皇城拥兵。

不用看下去了。再往后是如何,他几近都能料到。

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心智虽日复一日狠辣,手段却尚欠火候,此时打压裴钧却未及扶持新势,朝堂便立时被蔡延一党把控。内阁失了裴钧坐镇与蔡氏相抗,政令就一家独断,底下清流更不甚服得,便致人心涣然,叫诸事下行不利,只如盘覆散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