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其罪四十九 · 离心(上)

姜越忙了一宿,眼下正是疲累时候,听他这话神都一岔,微顿一步:“上朝多有要事,你且别提这闲凉话了,先听我说说李存志的案子。”

裴钧忙应了是,二人便一路往清和殿走。迎面一列宫人走来,见了他们便行礼。

姜越共裴钧如常经行他们,谨慎回头看了一眼,才沉了眉边走边道:“昨日信中除却蔡沨一事,我已告知你此次案证必然于唐家不利,如今此案查证之事,便已不足为虑。可前日我府中甫一得萧临口信,不多时,不止宫里世宗阁递了柬来,要我清早入宫收敛春祭之事,长公主府也遣了人来,让我过府一叙。裴钧,依我看,眼下这戏是唱起来了。”

姜越口中的“长公主”,是他的皇长姐、永顺皇帝的长女——长公主寿康。寿康公主是永顺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年岁足比姜越大了四十岁,其名下封地、家业积累日厚,却并没生出个儿子承袭,膝下唯有一个独得宠爱的女儿,封号昌宁郡主,早年已下嫁宁武侯为妻。

寿康公主成了宁武侯唐克的丈母娘,一心都扑在女儿与女婿身上,自二十多年前起,就频频以家产、人脉替女婿铺路圆事,汲汲营营、回护照拂,直至今日。此次南地大案牵连唐府,寿康公主得知虽迟,或虽震怒,可要保下唐家的心却一定不变,如今忽而厚待姜越,也不过是借此向姜越施压罢了。

裴钧了然道:“长公主护女心切,寻你截取证物、嘱咐安排,实是意料之中,世宗阁的皇室,平日没少受她银钱照拂,又有哪一个不听她差遣?如今你若直言回绝他们,恐怕会失信于宗亲,于你不利,眼下上朝,你便还是暂且与他们为营的好。”

“宗室之压,口舌、银利之争而已,总也硬不过铁证朝纲,倒不必过多忧虑。”姜越简述一二李存志案证细节,神色稍稍松弛了半分,“只要御史台中如常应对,不用太久,李氏此案必可昭雪。”

裴钧点头,冷静道:“此案一证,唐家入狱,蔡氏受创,今日我再辞官以示六部之弱,官中上下便只有张家无损,更因新政独显盛势。待张三入刑部,张岭必顺势伸手以六部为食,蔡延又定会断唐以自保,绝不会放任张家一门独大,那他们一斗起来,势必相互倾轧、左右政局,而圣上羸弱、别无依凭,到时候,晋王爷便可因势利导、督政辅佐,进而请君让贤了。”

“你此想,与郭氏兄弟之计不谋而合,是想走一条不流血的路。”姜越停下步子,“可裴钧,姜湛再无计谋,再无可依,却终究还独坐龙台,手中仍旧握有三十万禁军。禁军各级统领是你逐年助他安插的,其忠心耿耿,你不该不知。若姜湛不肯束手就擒,反要殊死一搏,那我们的筹码,便不可只压在官中。”

“自然。”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道,“无明之君禅让,此为义理,古而有之,时之所向,倒由不得谁肯与不肯,只是总也会有些波折。姜湛若真有胆子打这一仗,咱们也该留有后手。依我之见,收归兵符、策反将领倒不必先行,咱们只需借由新政,先握住兵部得控的各府道粮草,占尽先机。毕竟兵将再忠、再勇,也不是不吃五谷的神仙。有了粮草,得了时势,三军自如水之就下,熙攘而来……”

说着,他看向不远外青天日下的金甍大殿,微眯起眼,只觉此刻的日光一如他六年前初次上朝时所见,是一样的炫目,刺眼,一时盛烈,便叫人看不清旁的东西。于是他移开眼,才见那光晕静谧地四散在凉风里,周遭宫阙楼宇再度清晰起来。

“姜湛从小抓着金椅子不放,日惊夜惶,实则并不是想当皇帝,而只是想捏住权柄,保他自己罢了。可皇权如日,那位子却本该是用来保天下人的……这不是任一旁人可为代劳,也不是谁替他一伸手,就可以力挽狂澜。只可惜这道理我从前不懂,也装作不见,如今想想,何不谓荒唐……”

“荒唐的不是你,”姜越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认真道,“荒唐是造化弄人。”

“你这人啊……”裴钧眉梢挽起无奈的笑意,回头睨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没错过?”

姜越听了,自己也一笑,低了头不答,却听裴钧再道:“姜越,下了朝你且在宫门等等我。我去礼部签了印信,咱先一道吃个饭,再回司部做事。”

姜越闻言步子一慢,片息又跟上他:“好,哪道宫门?”

裴钧道:“元辰门罢,你轿子不是停那儿了么。”说完回头向姜越一笑,“你近日瞧着都瘦了,我总得好好儿领你吃吃东西,免得你身子劳坏,我心疼。”

此时已至清和殿外,裴钧落下这话就当先走上殿前石阶,大步流星入殿去了,独剩姜越原地立了片刻,才在上朝前的最后一声宫钟里回过神来,匆匆步入内殿。

他刚立去宗亲一列,遥遥看向六部一眼,便听司礼官长呼天子上朝。

山呼万岁中,姜湛拾袍步上龙台,荡袖平了百官之身,不待所有人站直,头一问便冷冷出口了:

“近日朝中大员接连入狱,致使朝纲动荡、百姓沸议,叫朝廷颜面尽失。御史台便先来说说罢,那舞弊案查得如何了?”

御史大夫出列道:“回禀皇上,经查证,舞弊一案,冯侍郎确然牵涉案中,是贿卷考生陶氏的受贿之人。可该罪生并不知蔡大学士何以得此关节字条,蔡大学士也声称是为人陷害,宪台便多方探寻,终查明是陶生的父亲为求稳妥,才又再度向翰林的李侍诏行贿。而李侍诏,正是与蔡大学士同室阅卷的,故蔡大学士桌下被人查获的字条,就当属李侍诏。此事,李侍诏也认了。”

姜湛听言抬眉,心知这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蔡家短短几日就已找到了人替蔡飏顶罪,可他转眼向礼部瞥去,却见此时本该出声质疑的裴钧面色无波、毫无所动,秀眉不禁轻轻一蹙。此时或然该问问裴钧这主考何见,但姜湛一时却想到什么,又紧抿了嘴。

下刻,他只转向内阁道:“朕也信蔡大学士绝非徇私舞弊之人,如今既是冤枉,便早日嘱他官复原职罢。只是那罪臣冯己如,知法犯法、其罪当诛,定要从严惩判。”

内阁首座的蔡延连道一声“皇上英明”,即与御史台一一应承。

姜湛见此,便抛出第二问了:“前日崔尚书入狱之事,现况又如何?”

崔宇的案子承在大理寺下,大理寺卿便出列简述了案情,接着道:“此案事关法司,不可轻心,蔡太师已躬亲督理,鄙寺不敢有误。”

于是,姜湛便看向蔡延了,只见蔡延在高背椅中稍稍坐直一些,袖手虚揖道:“回禀皇上,此案本为刑事,昨日三审,崔尚书也知无不言、一力承担,如此臣以为,案子已可结了。否则,若过度细究,臣恐其干系甚广,叫官中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