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其罪六十四 · 顶罪

写完这二字,裴钧猛觉一阵摇晃,不禁神志一涣,眼前昏花起来。

他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手也开始不听使唤,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正在把他从姜越的身体拉出来——不知是死灭,还是来生。

来不及了!

裴钧凝神费力地捉紧手中的笔,努力想定神,想看清,想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想要把姜越这一世求而不得的种种在来世结成的善果告诉姜越,然当他万分艰难地提起手腕来,却仅仅只能在纸上划出一滩难看的墨渍。

姜越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开始颤抖,面色一变:“裴子羽,你怎么了?……裴子羽!”

裴钧直觉自己的魂魄快要裂开了,就像是一半正被姜越的身体挽留,另一半却正被猛虎撕扯。

——来不及了。

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想让姜越知道的事太多太多,根本无法一一细数,一如他赠他的花茶,一如二人在冰上钓起的大鱼,还有在月下暖泉中相缠的一夜——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眼前这个孤独而固执的姜越,他想要谢谢他,想要对不起,又想要骂他、想要他清醒……

可是来不及了。就像他前世所有故事的结局一样:一切既来不及改变,也来不及再继续。

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两行墨字,便在姜越怔然望向镜中的目光里,看见了由下至上渐渐飘飞出姜越肉身的他自己。

身魂相离的刹那,百骸剧痛灌顶,裴钧闭眼间,只听姜越低沉的声音,正随着他留下的纸笺哀然颂念: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君重结来生愿……”

……

下一刻,一声惊雷横劈入他神髓,他只见三千世界胡璇倒转,从他眼前莹莹飞逝。

黑暗涌动而至,他流淌在水里,成了阴泉魂海里万朵浪花之中的一朵,被冲刷过一片凸起而锋利的崖石,化作瀑布疾速跌落下去——

轰!又一声惊雷从极遥远外的虚空直钻入他双耳。他听见暴雨随后即至,他听见人声,也听见有人在稀疏摇铃。

他猛地睁了眼,只见眼前是素帐、睡榻、被衾。他醒了,醒在另一个时空里。

床头的木雕的花叶间横插着一红一白两个泥人儿,白衣的携剑似仙,红衣的怀抱幼童,此时似乎正看着他笑。

——他回来了!

——这是姜煊不久前卖回的泥人儿。这是来世!

裴钧难以置信地深吸口气,胸襟扩起却牵扯裂痛,一切都提醒他不是梦境。待他捂着胸口向铃声稀疏处望去,只见这方半暗的内寝中,有两道人影侧立在窗前,一个正抬手摇铃、念念有词,另一个却是手握成拳、悬在二人间架起的铜炉上,此时用力一捏,一滴红血便从他掌心吧嗒滴落在铜炉里,顷刻被炉中的火舌吞噬。

窗纱外暴雨声声,此刻又起一道响雷。一时白电耀目,令裴钧辨明那道人影:“姜越!你在干什么!”

那握拳滴血的人影一顿,转头望来,不能置信道:“裴钧?你醒了?”

他身形颀长而挺拔,此时应声向裴钧疾步走来,片刻便走入墙边烛光能照耀的地方,果见是一身寿衣未褪的姜越。

姜越匆匆伏在裴钧床榻边,紧蹙着眉宇,双眼不敢相信地抬手抚摸裴钧额际:“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就要丢下我了……”

他身后另一个人影也匆匆走过来,俨然是那伴随他多年的老萨满——必勒格。

必勒格此时须发还未尽白,身形也更健硕,此时见裴钧醒转,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道:“王爷,如此法成,在下便告退了。”

“你等等!”裴钧出声止他,“你方才是在帮我招魂?”

必勒格目中一惊,询问地望向姜越。姜越示意他退下,代他道:“不是,裴钧,那只是祝祭你平安的法事——”

“若只是祝祭,为何要你的血?”裴钧一把抓起他手腕,只见那被小太监扎穿的掌心此刻已添了一道仍在流血的伤疤,皮肉开裂着,显是利器所割。

裴钧一时直觉胸口更痛了,直将衣摆揉起来摁住姜越的手掌,颤着手,忍着眼下的涩痛问他:“姜越,萨满巫术乃是同鬼神做交易,你为我行这起死回生的法术,你可知代价是什么?”

“代价又如何?不过是阳寿。”姜越眼底发红地挣回手,从榻边矮桌的药盘里取了条纱布,随意将手伤缠裹好了,才再度望向裴钧,极度忍痛道,“若什么都不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这一言,令裴钧顿时忆起了前世被斩后,姜越大军破城时看向他落地头颅的那一眼,顷刻直如被利剑贯穿,痛彻心扉,不由把姜越拽至怀中恨恨道:“姜越,你这个莽夫!你怎么这么傻!”

姜越的额头抵在他肩骨上,极力忍泪道:“为你,便是莽夫,我也做了。”

裴钧抬起左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仰头与他一吻:“从今往后,我再不许你和萨满扯上干系,不许你有事,你听见没有!”

姜越俯身紧紧环抱他脖颈肩背,深吸口气道:“我知道了,裴钧,我再不会了。”

裴钧揉揉他后颈,这时想起了眼下的事,忙问他,“你复生之事如何了?宫里可有找你麻烦?我这是昏睡了多久?当日射杀我的又是谁?”

“复生之事倒顺利,唯独未料到的,就是有人刺杀你。”姜越起身坐在他身旁,为他敛了敛胸襟,“你昏睡四日了。刺杀你的刺客与年前刺杀我的一样,同属当年你爹部下的斥候营。那刺客一击不成已被发现,不由分说便挥刀自刎了。这或许是蔡沨死前留在京中的其余暗子之一,我怀疑是被蔡延挖出来,要借由他儿子已死、刺客却仍在生乱,来替他儿子洗清罪名的。至于宫里……”

他说到这儿一顿,眉心微微一蹙:“姜湛来过。”

裴钧皱眉:“他来过我这里?”

姜越点头:“不过就在门外,我没让他进来。”

他继而道:“你一出事,我与梅六便急急将你送回此处。宫里必然听闻,当夜姜湛竟微服过来,说要探望你。董叔几个下人和东城兵马司的守在外头,没人敢忤逆他,可大夫正在为你取箭,旁人扰不得,我便只好出去,说内中见血,皇上还是回避的好。姜湛虽知我起死回生,可实在见到我也不免惊惧,冷言冷语说我怕是假冒晋王的贼子,我倒只叫他身边的胡总管来验一验我手上针眼,看我到底是晋王不是。”

裴钧痛惜地捏起他手掌在唇边亲了亲:“眼下可又添了一道,你这人怎是个不怕痛的?”

“这痛算个什么。”姜越淡淡带过一句,继续讲道,“姜湛栽赃我假冒不成,便说我欺君假死,二日上朝要治我的罪。我懒怠理他,只吩咐兵卫请他出去。他带的人少,自知不好应对,饶是不甘也只好悻悻走了,怕是想明日朝上再叫我难堪。我想他如今是知道我二人关系了,看我的眼神是想我即刻就死,故临走我问他煊儿如何,他也只发起脾气,说无需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