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全京城的人并不知道一场经筵会带来怎么样的风暴。

但朝廷百官知道。

封凌喜欢举例子,而每一个例子都触目惊心,仿佛平地一声雷,将人从安稳的软床上炸起。他们大部分人一生安逸,第一次从民间的视角来感知现下看似安稳的朝廷,底下被啄食成了什么样子。

富丽堂皇的宫殿,根基还未烂,却已有了虫在啃木。

以小见大,稍有不慎,广厦将倾。

自己掌管的这部分自己了解,他们却也没想到别的部分问题也不少。他们真的想相互斥责辱骂自己的敌对方,却又在意识到自己这边也糊乱成一堆,不得不乖如小狗。

皇帝没飚火都很好了,没见着一天课听下来,脸已漆黑一片么?

讲课结束,每个官员心里对封凌的看法都有所不同。

有的疯狂辱骂着封凌,觉得他小题大做,把别人做得小小不足全放在了表面,回头一旦改动必然掀起大风浪;有的觉得封凌实在轻狂,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有的相当欣慰,觉得本朝后继有人;有的相当敬佩,觉得封凌可谓是少年勇士。

各式各样的想法汇在一块儿,将封凌送上了风口浪尖。

而讲课结束,皇帝没发火,甚至还亲自召见封凌用晚膳,更让臣子们心思复杂。帝心莫测,莫不是真有心要大刀阔斧改革了?

老丞相离开时,吏部尚书陪同在侧,与老丞相低声说着话。

兵部尚书在听完那么多问题后,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傅尚书:“这小儿怎么拿您先开刀?”

如果皇帝算起账来,必然先行责怪傅尚书管理无能。

傅尚书却是笑了起来:“发现问题,才能改问题。祖帝花了多少年时间才铺开黄册和鱼鳞图谱,少年郎有野心,能看出问题,真正要改路还长着。陛下明事理,知道此等不易,不会多怪罪于我。”

再说了,在场官员谁没有被牵连到?

即使他预测到接下来敌对封凌的人很多,他也半点不为这人担心。少年郎看着年轻气盛,实际上心眼多得很,每一步在别人底线上试探,却不会真的太过逾越。

被众官员谈论的话题中心,封凌封翰林,正应对着皇帝的高等“礼遇”。

皇帝对臣子赏赐,一块糕点是赏赐,一根羽毛也是赏赐。而一道用饭,几乎可谓是赏赐中的赏赐,至少是真的让人品尝到了御厨的手艺。

封凌不能表现得自己什么都很熟络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等皇帝做完了才学着照做。

晚宴一旁有宫女在弹奏乐曲,还有太监给皇帝胸口垫上蓝色的巾帕。金盆洗手,托盘边上还有肥皂。

肥皂这东西宫里头有,宫外头少见。要是碰上不知晓的,可能还会将肥皂放在水里划拉一下,直接将水给一饮而尽,当饭前水或者漱口水。

好在有皇帝先指导,封凌不需要装作自己不懂,也不需要当做自己懂,就表现得自己是现学的就成。

宫中皇帝不说话,众人就相当安静,脚步声很轻,上菜还要用手帕挡住自己的鼻息。

优雅中带着沉默的窒息感。

菜不过三口,封凌在皇帝尝了菜后,才动起了自己面前的菜,想着皇帝何时才会开口。自从进门设宴后,皇帝至今为止没有对他开口说一句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讲课中。

用饭和上课不一样,没那么正式。皇帝身上穿的衣服已不是听课时候的朝服,而是早早就改成了一件宽松的长袍。宽松且长,布料柔软,看着就很舒服。

晚宴有酒,皇帝却滴酒未沾。

封凌记忆里,皇帝每日都会小酌几口,看来是真的在想事情。

乐曲婉转并不铿锵。拨动的琴弦轻颤着,带着袅袅余音。房间里带着淡淡的熏香味,并不是封凌喜欢的味道。封凌现在更喜欢自然一点花香。

“封翰林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皇帝搁下筷子,终于开口发问了。

他脸上带起一点笑意,看起来像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长辈正询问着晚辈的想法。确是明君,却也视人命为蝼蚁,确会用人,却也觉得天下之人只能为他所用。他是想知道封凌是个怎么样的人,而如何用才能最好用。

封凌跟着搁下筷子,无畏一般对视着帝王:“有恩报恩的官。”

皇帝第一回 听到这么一个回答。

百官里为了权势地位做官的人很多,由于家里头做官顺势为官的也很多,为国为民做官的一样不少。有人自私,有人博爱,有人仅是为了兴趣。

封凌望着帝王,轻笑了一声:“臣从泥里挣扎出来,知道人心善良可贵。做官无非也就是想不愧那些人的期待,也更想做一点事情来报答他们。”

皇帝听着轻颔首:“听起来很不错。”但不知道这个有恩报恩后面,是不是还缀了一个有仇报仇。

有恩报恩,说明对官场权势有执着,但不算过分执着,试图做出点什么成就,哪怕撞着南墙也不悔。带着年少人对今后生活的憧憬,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希望天下太平。

封凌没有再多说什么标榜自己的话,恭敬继续坐在那儿。

皇帝见他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便拿起了筷子示意:“吃啊,宫里头的饭菜不对胃口?”

封凌笑起来:“臣第一回 吃这等美食,这不是生怕自己吃多了,回头陛下嫌臣贪嘴,不再找臣吃饭。”

皇帝听了封凌的话,短促笑了一声:“倒是很会说话。”

封凌拱手行了个礼,继续拿起筷子吃菜。

吃得差不多了,漱口,擦嘴,再度洗手。

皇帝轻吐一口气,有点叹息的味道,又不算是叹气:“封翰林今天说了一天课,提了一堆的事。觉得现今这天下如何?到处虫蛀?”

封凌恭敬拱手低头:“臣并不觉得天下到处虫蛀。臣以为是百处待兴。”

皇帝觉得封凌说话是真的有意思:“说说看。怎么就百处待兴了?”

封凌没有抬头,继续说着:“海运迎来外国使臣,需十万匹丝绸。民间要如何调度?或许该改田为桑,全民织布。然而此举必然导致百姓粮食减少,仓促下种桑产量不及,且不是谁家都会织布,必然怨念丛生。”

又是举例。

皇帝继续听着:“嗯,然后呢?”

封凌继续说:“百姓人一多,反倒是没了进步。假如需要十亩桑田,正好有十亩田,那我们必然会选择种十亩桑田。假如我们总共就五亩田,岂不是就会想办法让五亩田种出十亩桑田的量?”

皇帝听着这话,琢磨了起来。

“陛下兴修水利,是为了方便百姓灌溉良田。这就是增产之计。天下百姓十成,本有七成种田,要是有五成种田就可养举国上下,那余下两成,岂不就能饱读诗书,为陛下分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