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盛夏八月,宴若愚开车从岭安驶往沪上,姜诺坐在副驾,腿上放着一个玻璃笼子,里面有只黄毛小鸭。

小鸭子脆弱又呆萌,保持仰头的姿势望向姜诺,长久的对视后姜诺无奈地把手伸进去,鸭子颤颤巍巍坐上他的掌心,才愿意闭眼睡觉。

姜诺叹了口气,可预见自己又有的忙活了。宴若愚只负责玩,爱不释手时“妹妹”“妹妹”叫个不停,一遇到拉屎撒尿就“迟早把你吃掉”,撒手扔给他照顾。

所以姜诺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没把出息带上车,不然人和狗迟早要疯一个,他还是先把鸭子养大再说。而如果抛开屎屁尿,蹲在手掌心里的小鸭子确实可爱,如果把它放在地上,姜诺走到哪儿,它就会摇摇晃晃跟到哪儿。

鸭子很轻,姜诺把笼子放到脚边,将承担鸭子重量的手背贴着大腿,并不会觉得累。宴若愚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开了免提,林哲说彩排安排不了了,但晚上的踢馆赛录制继续,何塞会来,现在处于被动的人是他,他如果不出现,就是弃权。

宴若愚建议姜诺在车上休息一会儿,他这两天的睡眠比姜诺还匮乏,但依旧精神充沛,怕车载广播会打扰到他的睡眠,正要关掉,音响里传来并不清脆的铃铛碰撞声。

然后是手鼓,再是说唱。宴若愚之前听过这位rapper的歌,也知道他是新疆人,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维吾尔语唱——他以为是维吾尔语,可仔细听,才发现歌手唱的依旧是中文,只是非常巧妙的融入维吾尔语的调子。

他喜欢这种交融,听得起劲,姜诺缓缓睁开眼,手心的妹妹跟他同步醒来,站不稳的样子像是在随着音乐舞动,姜诺怕它摔了,把它放回笼子里,掏出手机查这首歌的歌词,跟宴若愚说:“他的歌词写得好真诚啊。”

“那再听一遍?”宴若愚说着,按下循环播放。这首歌叫《葡萄架下的篝火》,歌名中的意象在歌词中多次出现,象征着某种秩序和信仰,只要心中的篝火不灭,“灵魂就不用害怕再流浪”。

宴若愚完全能理解姜诺为什么说这段歌词真诚。绝大多数进入公众视线的rapper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他们未必写不出掏心窝子的歌词,而是他们把心窝子掏出来了,来听歌的人未必珍惜。

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敞开来给陌生的听众看,这在说唱还未进入主流视线前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现在无疑是危险的,因为创作者并不知道自己用真诚换来的是感同身受,还是随意糟蹋。

这种毁灭般的践踏姜诺已经经历过一次。姜善从不觉得“农民工”是个说不出口的词,很多歌词他写得与其说是自己,不如说是跟他一样背井离乡的人,他愿意把自己二十七年的所见所闻唱出来,他被污蔑吸毒后,不少人再看他歌词里的底层生活,甚至给他扣上境外势力的帽子。

姜诺告诉宴若愚,那段时间他最痛苦的不是看到雪崩式的辱骂,而是其中几片雪花曾经是姜善的听众,他们为曾经的共鸣感到恶心,所以网暴得更偏激。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被辜负了,因为他们相信吸毒打架进局子的姜善就是全部的姜善,所以曾经的感动瞬间不值一提。顷刻间广厦都能倾覆,何况内心世界虚无缥缈的喜欢。

“所以你一直不敢真正站在舞台上,”宴若愚说,“当受众觉得自己被辜负,创作者看到他们如此轻易就能被左右动摇,他们的反水在创作者眼里才是真正的雪崩。”

“我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普度众生的英雄,这么说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是……”姜诺笑了一下,但没能撑住这个笑,眉眼黯淡,轻飘飘地说,“我只是没什么勇气了。”

“那你愿意再敞开一次吗,在今天晚上。”宴若愚正视前方,“不为那些观众,就为你自己和姜善,好好唱一首。”

宴若愚对自己这几天来的争分夺秒只字不提,使得姜诺忍不住肤浅地问,你图什么啊。

“我图你好看吧。”宴若愚不着边际道,嘴角勾着笑,沉默不语片刻后答非所问加了句,因为我不是高更。

姜诺没听清,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宴若愚高昂自信,脸侧向姜诺,一字一顿,“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姜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很想笑。阳光刺得他稍稍眯眼,并不宽敞的视野里,宴若愚手握方向盘聚精会神开车,侧脸线条干净利落,要是突然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他会不知所措又慌忙地把视线挪开。

相由心生,宴若愚和姜诺初见时没什么差别,还是爱耍脾气自说自话,但明显稳重了不少。心性依旧少年,却不乏男人的独当一面。

*

晚上七点左右,两人抵达livehouse外的停车场。姜诺有些晕车,想吐,宴若愚陪他在垃圾桶边坐了会儿。好巧不巧,一辆奔驰s系在这时候驶入停车场,司机先下车,专门绕过车头来到后座门外,打开时还做了个小心碰头的动作,几秒钟后,从头发丝儿到脚底心都打扮的一丝不苟的何塞拢了拢西装外套,从车里出来。

“他这个造型是认真的吗,这是说唱真人秀,不是《红歌对对唱》。”宴若愚都看傻了,何塞在车里就注意到他们俩坐在垃圾桶边上,朝他们走过来,站在两三米的距离外摘下茶色墨镜,体贴地问面色发白的姜诺:“想吐?”

姜诺没起身,仰视道:“还好。”

何塞轻笑,平易近人地半蹲**,一脸真诚地建议姜诺:“那最好吐干净,吐一半肚子里留一半的时候最难受。”

“谢谢你的建议。”姜诺同样报以微笑,“但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

何塞表情眼神都没变:“这话怎么说?”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何塞站直身子,用一种隐忍受伤的眼神看向姜诺,说,“人和人之间隔着鸿沟山海,你只是听说过我,并不意味着你认识我,清楚我的为人。”

“果然,没人能在你的逻辑里战胜你。”姜诺笑出了声,“你这套把黑说成白的话术,和那天拿着照片找到我和姜善的人还真是像。”

何塞眼中的受伤更深了一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你。”姜诺站起身,同何塞直视,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吃多了吐,再拿吐出来的东西彰显自己淡泊名利。”

姜诺声音偏弱,但态度不卑不亢:“别人都是放下筷子才骂娘,你碗还端着就往里面吐,只顾自己吃饱,净恶心同吃一碗饭的人。”

“你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天上那只眼也看得清清楚楚。”姜诺收笑,说,“你既然这么爱吐,你今天晚上就全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