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无言静谧流淌,邢烨脸上的血色散了,整个人颓靡下来,肩膀垮塌成粉,窝成泛灰雕塑。

他今年三十五了,没见过祖父祖母,亲手送走父母,心心念念想有个家,抚养自己的孩子······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即使侥幸存活,也没法让生命延续。

元嘉说过家里亲戚不多,来往更少,父母只有他和哥哥两个孩子,如果哥哥没有孩子,元嘉再没有的话······温家该怎么办?

一念及此,邢烨嘴唇哆嗦,冷到筋骨发颤,他可以义正辞严反驳温衡,表明为元嘉着想的立场,可在这件事情上,他要怎么贯彻自己那一套理论,打着为元嘉好的旗号,如实说出一切,把责任推给对方?

元嘉等了他十年了。

温衡说看看他十来年过的什么日子,稍微有良心的人······都不该再来惹他。

想报答他,想弥补错过的时间,想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真的能做到么,会不会再让他委曲求全,反过来安慰自己?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成佳在外面说话:“阿衡,谈好了吗?二次会诊要开始了。”

温衡挪开视线,转动轮椅离开,车轮碾过碎光,消失在门板后面。

病房恢复寂静,邢烨脊背弯折,指头碾进头发,他后悔修了这么短的指甲,想要长出尖甲,插|进头骨,把胀痛脑仁挖出,浸入寒凉冰雪。

那疼痛牵扯头皮,太阳穴勃|勃|跳动,脑袋被塞|进烤糊的气球,空气鼓胀开来,撑到皮肤边缘,砰一声爆成碎片,耳中只余嗡嗡残响。

他不想这么下去,撑起身体下床,慢慢挪到门口,迎面遇到来查房的护士赵月:“你好,看到元嘉了么?”

赵月行走如风,风风火火过来,眉头竖成一线:“回去躺着!脸色差成这样,谁让你站这吹风?”

“昨晚没太睡好,明天就没事了,”邢烨说,“元嘉不在这里?”

“他去儿科帮忙了,”赵月指指二楼,“最近是流感高发季节,门诊天天排大长队,科室里同时有几个人休产假,根本忙不过来,高主任好像和温元嘉认识,请他过去帮忙,他有点时间就会过去,哦,你应该不知道这些,那时候你都睡了。”

那就是说······元嘉白天陪他,晚上还要去儿科帮忙,怪不得累成那样,总睡不够似的。

可这些······从来没和他说过。

赵月还有其它病房要查,叮嘱他几句就转身走了,邢烨等她的身影离开视线,扶栏杆慢慢往二楼走,嚎啕哭声从拐角扑来,此起彼伏如魔音穿耳,家长们哄劝不停,孩子们不依不饶,邢烨穿过走廊,掠过一间间病房,有的里面是红领巾排队打疫苗的,有的里面只有小孩,大人在外面等着,有的里面是全家上阵哄孩子的·····邢烨站在门外,定定看向里面。

温元嘉穿着粉色外褂,一头软毛被帽子盖住,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小鹿眼弯成月牙,柔声重复什么,安抚哇哇大哭的孩子。

那孩子看着四五岁的样子,在母亲怀里圆脸皱成苦瓜,嗷嗷呜呜蹬腿,哭的前仰后合,隔门板都能听清,母亲听得都不耐烦了,大声呵斥几句,温元嘉摆手阻止,从抽屉里挑拨浪鼓出来,摇晃半天效果不行,换架小飞机出来,在半空转来转去,孩子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他把飞机递给护士,自己抓住小孩胳膊,眼疾手快扎针,孩子没反应过来,针眼被棉球堵上,孩子母亲千恩万谢,抱孩子走到旁边。

下一个小孩活脱脱混世魔王转世,迈着两条藕段白腿,在房间奔来跑去,这诊室总共没几平方,竟然抓不住他,这孩子比游鱼还滑,溜到办公桌底下,被温元嘉掐住后颈,一把拖了出来,小孩拼命反抗,温元嘉瞪圆眼睛,呲白牙怒目而视,小孩被吓住一秒,他手起针落,按上棉球,把孩子抱给家长:“好了,带他再观察一会。”

孩子爸爸一手接过孩子,另一手递过红包,温元嘉像被踩到尾巴,慌忙后退几步:“不要不要,您自己留着!”

护士连忙上前,把医院的规章制度重复一遍,声明不会接受这些,温元嘉挪开视线,专心给下个孩子打针,这个孩子乖巧可爱,抱着老人的脖子不哭不闹,半分钟完成任务,后面的家长按顺序上前,几个脑袋晃动起来,遮住温元嘉身影,邢烨看不见了。

科室里用的是透明纱帘,阳光爬进窗台,在众人头顶跳跃,在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里,邢烨总能看到温元嘉,那双鹿眼笑眯眯的,脸颊鼓出梨涡,周身气质纯净,眨眨眼就想出办法,哄小孩乖乖听话。

那抽屉像个隐藏的百宝箱,温元嘉随手摸摸,在里面翻出卡片弹珠小人书、最新款的明星画报、四处搜罗来的小卡车小飞机,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没有哪个是他搞不定的,哇哇大哭的孩子越来越少,打完最后一针,他挺直腰背抹汗,眼珠转向玻璃,惊讶愣在原地。

没等邢烨躲开,温元嘉扯掉口罩,蹬蹬推门跑出,急匆匆抱人脖子,环到一半放下,支起耳朵左右乱转:“哥哥呢,你们谈好了么,他和你说什么了?”

回答的话升到喉空,咕噜噜滚落下去,铅块堵住气管,嗓音哽在舌下,一个字都弹不出来。

“怎么啦?”温元嘉盯着邢烨的表情,向前凑近两步,把人顶到墙上,靠近耳边嘟囔,“哥哥骂你了吗?”

“没有,”邢烨说,“说了很多术前注意事项,其它就没什么了。”

“哦,”温元嘉点头,“那你紧不紧张?”

“你呢,”邢烨抬高视线,“这边忙完了吗?”

“忙完啦,高主任马上回来,”温元嘉脱掉粉大褂,抱在手里,“回去吧,这边窗户没关,时间长要着凉了。”

邢烨挪不动步子。

他很少看到这样的温元嘉,自由的释放的快活的,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在森林里放声歌唱。

他被温元嘉扶着,一步步走向楼梯,他能听到的自己脚步声,咚咚,咚咚,沿神经传导上来,在胸腔里扩大数倍。

“小南瓜,”邢烨吸口长气,“打算生几个啊?”

温元嘉停下了。

他脸颊泛红,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凑到邢烨耳边,兴高采烈报告:“那还用问,生个足球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