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突袭 第四章 埃利亚斯(第2/3页)

院长居高临下看着那名童兵,银色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移向腰带上那根末端开叉的马鞭。鞭子柄用瘀黑色铁木做成。她没有取下鞭子,暂时还没有。

“四年童兵法尔科尼乌斯·巴里乌斯。”她的声音并不大,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和气,但能传出很远。“你离开了自己在黑崖学院的岗位,而且没打算回来。说说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院长大人。”巴里乌斯说出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向院长说过上百次的回答。在黑崖学院,如果你犯下大错,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能说。

我很难继续让自己面无表情,很难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激动情绪。巴里乌斯即将为之受罚的罪,我也将在不到三十六小时之后犯下。两天以后,就可能是我处在他现在的位置,浑身是血,一败涂地。

“让我来问问你的同学们的意见。”院长将视线转移到我们这边,那感觉,就好像被冰冷的山风狂吹一样。“童兵巴里乌斯有没有犯下叛国罪?”

“是,长官!”喊叫声惊天动地,凶猛而狂暴。

“士兵。”院长下令,“把他捆到柱子上。”

学生们闻声发出的吼叫,将巴里乌斯从恍惚中惊醒,士兵们把他捆上鞭刑柱时,他扭动身体,极力挣扎。

他的四年生同学,那些与他并肩战斗,一起辛劳,一起受难的男孩,此刻正用靴子用力踏响地面,把拳头举在空中。在我前面的高级骷髅队列中,马库斯大声起哄,眼睛里泛着邪恶的满足感。他看院长那种仰慕的眼神,就好像她是神灵一样。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在我左边,一名教官监视着我们的动静。不要引人注目。我也举起拳头,跟别人一起欢呼,与此同时却痛恨自己的懦弱。

院长举起鞭子,像对待情人一样爱抚它,然后让它呼啸着猛抽在巴里乌斯的后背上。他濒死的喘息声在庭院中回荡,每一名学生都安静了下来。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时,我们的确都在同情他。黑崖学院的清规戒律太多,任何人都不可能不违犯几次。之前,我们都曾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都尝到过院长鞭子的刺痛。

那静默没能持久。巴里乌斯痛得尖叫,而学生们则用吼叫来回应,同时不断挖苦他。其中又以马库斯嗓门最大,他身体前倾,兴奋得口沫横飞。法里斯也在嚷嚷着“该打”。甚至连迪米特里厄斯,也勉为其难地喊出了一两声。看他那双失神的绿色眼睛,显然是言不由衷。在我身边的海伦娜也在跟着喊,但声音一点儿也不开心,只有一份隐忍的伤感。黑崖学院的规矩有要求,必须对叛逃者的行为表示愤慨。所以她照办。

院长看上去对所有喧嚣都置若罔闻,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手头的事。她的手臂一起一落,像舞者一样优雅自如。当巴里乌斯皮包骨的身体开始抽搐,她就围着他转,每抽一鞭停顿一下,显然是想每一鞭都比上一鞭更让他痛苦。

二十五下鞭笞之后,她抓住那孩子细长软垂的颈部,让他转过脸来。“看着他们,”她说,“看着这些被你背叛的人。”

巴里乌斯的眼睛乞求着院子里的所有人,想要找到哪怕一个人,能给他哪怕只是一丝怜悯。他本不应如此妄想。随后他放弃了,垂首看着地面。

欢呼声继续,鞭子又开始抽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巴里乌斯倒在了白色石板地面上,身体周围的那摊血迹迅速扩大。他的眼白上翻。我希望他失去了意识,希望他对周围这一切不再有知觉。

我强迫自己看着。这就是你必须离开的原因,埃利亚斯。就是为了再也不参与这种事。

巴里乌斯嘴里发出咯咯的呻吟声。院长垂下胳膊,院子里一片寂静。我看见叛逃者还在呼吸,吸气,出气,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无人喝彩。天亮了,阳光洒在黑崖学院的天空上,给乌沉沉的钟楼镀上一层红边,像是流血的手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涂上了一层浅浅的血红色调。

院长在巴里乌斯的常服上擦了下马鞭,把它收回腰间。“把他丢进沙海,”她对士兵们下令,“让野兽吃掉。”然后,她审视我们所有人。

“恪尽职守,至死不渝。如果有人胆敢背叛帝国,你们会被抓到,为此付出代价。解散。”

学生们的队伍开始解散。把叛逃者抓回来的戴克斯悄然离场,俊美的黝黑面庞略带憎恶。法里斯跟在他身后,显然是打算拍拍他的肩膀,建议他去找间妓院乐一乐,忘掉心头烦恼。迪米特里厄斯独自大步离去,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天,他被迫亲眼目睹自己的弟弟像今天的巴里乌斯一样丧命的情景。这几小时之间,最好都不要跟他讲话。其他学生也很快离开了庭院,一路上谈论着刚才的鞭刑。

“——才三十下而已,他太弱了。”

“——听到他哭叫的声音了吗?简直像个吓破胆的娘儿们——”

“埃利亚斯,”海伦娜的声音很轻柔,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也一样,“快走吧。院长会注意到你的。”

她说的对,每个人都在离去。我也应该走。

可我就是做不到。

没有人看巴里乌斯血淋淋的遗体。他是个叛徒,他无关紧要,但总该有人留下来。至少应该有人哀悼他,哪怕仅仅是很短的时间。

“埃利亚斯,”海伦娜的声音紧张了起来,“快走啊。她会看到你的。”

“我要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回答,“你先走。”

海伦娜想要跟我争论,但她留在这里,也同样会引人注意。而我显然不会被轻易说服。她走开前,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等她走后,我抬起头,果然看见院长正看着我。

我们的目光隔着宽广的庭院相对,我第一百次痛切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巨大区别。我是黑头发,而她是一头金发。我的肤色棕黄,而她是石灰白。她的嘴型总是带些不快和轻蔑,而我即便是心情不佳的时候,也是嘴角上翘。我肩膀宽阔,身高明显超过六英尺,而她却比常见的学者女人还要矮,甚至显得更单薄纤弱,尽管这完全是欺骗性的表象。

但任何看到我们并肩站立的人,还是很容易猜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她的高颧骨和浅灰色眼睛。她还给了我无所顾忌的本能和极快的反应速度,让我成了黑崖学院二十年来最为优秀的学生。

母亲。可这个词并不适合称呼她。母亲会让人心生温暖,想到爱和温馨。而不是在生下孩子之后几小时,就把他抛弃在沙漠部族。也不会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总是默默掩藏着强烈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