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十五章 拉娅(第2/4页)

我必须披上斗篷出门,所以去了紧临厨房的露天廊道,仆人们居住的地方。我的房间跟厨娘和帮厨丫头的一样,也是个黑黢黢的洞,仅有一片破布帘当门。里面的空间只够放下一张床,墙上还有一个凹洞,充当床头柜。

从这里,我可以听到厨娘和帮厨丫头小声说话的声音。帮厨丫头至少还比厨娘友好一点儿。她不止一次帮我完成过任务,而且在我奴隶生涯第一天快要结束时,我看到过她匆匆离开我的房间,而等我回来,就发现了一瓶疗伤药膏和一小罐止痛药茶。

这大约就是她友好的极致了。我曾向她和厨娘问过一些问题,或试着谈论天气,或抱怨院长,都没有回应。我很确信,哪怕自己一丝不挂走进厨房学鸡叫,她们也不会予以理会。我不想腆着脸去找她们,然后再撞上沉默的墙。可我又真的需要有人告诉我斯皮罗·特鲁曼是谁,以及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我走进厨房,发现她们两个在熊熊燃烧的炉火面前挥汗如雨。午饭已经在准备了,我觉得自己也舌底生津,很想吃到阿婆做的美食。我们的生活从来都不曾富足,但即便是粗茶淡饭,带着爱心烹调出来,自然有它独特的美味。而在这里,我们吃的都是院长的残羹冷炙,不管我肚子多饿,食物吃起来都像锯末。

帮厨丫头看了我一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厨娘完全无视我。那年长的女人站在一个蹩脚的垫脚凳上,去够高处的一串大蒜。她看上去可能有摔倒的危险,我伸手想要帮她,她却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瞪我。

我只好收手,尴尬地站了一会儿。

“你——你们能否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斯皮罗·特鲁曼?”

沉默。

“是这样的。”我说,“我知道我是新来的,可是院长说,我应该找些人交朋友,我以为——”

厨娘动作极为缓慢地向我转过身,她脸色灰白,像是马上要呕吐出来。

“朋友。”除了下命令之外,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话。老女人摇着头,拿着她的大蒜走向工作台。她切蒜的动作透露出的那份怒火,任谁都不可能看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但她显然打定了主意不肯帮我。我叹了口气,离开厨房。我不得不找别人去打听斯皮罗·特鲁曼的事了。

“他是一名铸剑师。”我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原来是帮厨丫头跟着我出来了。她怯怯地回头看,像是在怕厨娘听到她的声音。“你可以到河边找他,就在武器锻造区。”她迅速转身,准备走开,而正是这个动作,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能推动我对她说话。我已经十天没有跟任何人正常说过话了,只说过“遵命,大人”和“没有啊,大人”。

“我叫拉娅。”

帮厨丫头定在原地。“拉娅。”她复述了一遍我的名字,“我——我叫伊兹。”

我笑了,是那次夜袭以来头一次。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伊兹抬头看院长房间的方向。

“院长让你交朋友的目的,是想利用你的朋友伤害你。”她小声说,“厨娘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

我摇头——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这是她控制我们的办法。”伊兹指了指自己的眼罩,“这是厨娘对她唯命是从的原因,这是整个黑崖学院所有奴隶都不敢违拗她的原因。如果你犯了什么错,她不是每次都会惩罚你本人。有时候,她会惩罚你在意的人。”伊兹的声音太小,以至于我要探身靠近才能听到。“如果——如果你一定要交朋友,也一定不要让她知道,一定要暗中结交。”

她溜回厨房,动作快得像夜里的一只猫。我动身去驿站的信使那里,一路上忍不住回想她说过的话。要是院长变态到利用奴隶之间的友谊伤害他们,也就难怪厨娘和帮厨丫头故意疏远我。伊兹就是这样失去了一只眼睛吗?厨娘的伤疤也是这么来的吗?

院长还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无法挽回的肢体伤害——暂时没有。但这是早晚的事。我衣袋里写给皇帝的那封信,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的手紧紧抓住了它。我有这个胆子吗?我越快拿到情报,反抗军就能越早救出代林,我也就能尽早离开黑崖学院。

到达校门之前,我一直在默默权衡着利弊。我到门口时,那些平时喜欢刁难奴隶的辅兵,却几乎无视我。他们紧盯着两个向学校靠近的骑手。我利用这个空当,偷偷溜出了学院。

尽管时间还早,沙漠的暑热已经侵入城中,我裹在厚厚的斗篷里,热得浑身发痒。每次披上它,我都会想起维图里乌斯选帝生,以及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眼里那种肆无忌惮的热切。还有他靠近我时的体味,那么干净,又富有男性气息,让我心头小鹿乱撞。我想起他说的话,几乎是带着关切的言辞:我可不可以给你个忠告?

我不知道自己想象中院长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更像马库斯·法拉尔那样,给我的脖子留下伤痕,很多天才好的那个?还是更像海伦娜·阿奎拉,说话的时候,就像我比泥土更低贱?

至少,我本以为他应该长得像自己的妈妈——金发,脸色苍白,冷酷到骨头里。但他是个黑发的男子,黄皮肤,尽管他有一双跟他妈妈一样的灰眼睛,眼神却不像其他假面人一样,锥子似的让人无所遁形。相反,在我们很短时间的对视过程中,我看到的是自然迸发的生命活力,是面具阴影下混乱而又充满魅力的内心。我看得出他的热情和对我身体的欲望,那让我心跳加速的目光。

还有他的面具,也太奇怪了。它很勉强地硬压在他脸上,就像是不相干的异物。这是他个性软弱的表现吗?不可能的——我老是听人说,他是黑崖学院最优秀的战士。

行了,拉娅,不许再想他。如果他关心我,一定包藏祸心;如果他眼睛里有热情,一定是在渴望暴力。他是个假面人。这些人全都没什么两样。

我快步走下黑崖学院所在的高坡,走出贵族区,进入处刑广场,这里有全城最大的露天市场,也是两处驿站中的一家所在地。广场因之得名的绞刑架是空的。不过,现在时间还早。

代林曾经画过处刑广场的素描,连绞刑架上的尸体都没有漏掉。阿婆看到那幅画,禁不住发抖。烧了它,她要求。代林点头同意,但那天深夜,我看见他躲在我们的房间里,还在完善那幅画的细节。

“这是个警示,拉娅。”他习惯性地淡然对我说,“烧掉就不对了。”

人们无精打采地走过广场,被暑热炙烤得昏昏欲睡,我不得不连挤带推,才能继续向前走。因此招来了小贩嫌弃的抱怨,还有一个凶狠的奴隶主猛推了我一下。我快速从一座带有贵族盾徽的大桥底下钻过之后,看到驿站就在几十码外。我放慢脚步,手下意识地伸向那封写给皇帝的信。一旦我把信交出去,就再不可能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