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觉 12 喘息之舞(第2/3页)

“当你打碎水缸时,就像是大爆炸,这就是我的感觉。并不是说这是一件坏事,而是在那一刻,一切都被分开了,分成之前和之后,就在你打碎玻璃那一瞬间。对我来说这就是大爆炸,爆炸声清晰传来,轰的一声。”

我想起那一刻,脸部肌肉突然一阵抽搐。我挥起扳手,爆裂声传来,在肃静的水缸密室里回荡。

他继续说道:“在那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当然,这让人很感伤,我也希望能记起从前的事。但水缸粉碎后发生的事,都是‘之后’。对此我无法否认,这就是我的命。这很难解释,但在某种程度上感觉很刺激,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我叹了口气。“要是我的话,可能没那么激动。”不过,我了解他话中的意思,我也知道自己肩负着对他的责任。我是打破水缸的人,是大爆炸制造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他旧世界的启示,还是他新世界的先知,或者两者都是。无论如何,我都了解到,从我挥舞着扳手砸向水缸那一刻起,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或许比那还要早,从他的目光穿过玻璃与我交汇那一刻起。

在沼泽地区,我们只经过了一个定居地。从远处我们就看到一座小山,在湿地当中拔地而起,山顶上有建筑的影子,下面斜坡上稀稀拉拉地种着庄稼。这里位置荒凉偏僻,毫无疑问是一个欧米茄定居地,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太阳落山后远远绕开它走。目光所及范围内,没有一处灌木丛,但在定居地西面半里之外,我们经过一片芦苇地,芦苇长得比马还要高,很适合隐蔽,因此我们在那里停下来过夜。

我们原本计划跟定居地保持距离,天亮前继续赶路,但音乐声把我们吸引了。在我们拴马时,风笛声从沼泽那头悄然传来,在风声足够低时,我们还能听出吉他的琴弦声。这是我离开定居地以来第一次听到乐声。在定居地那些年,我们在丰收之后或者冬至篝火晚会时聚在一起,铁匠莎拉会吹奏风笛助兴。欧米茄吟游诗人有时也会经过定居地,但在过去那些庄稼歉收的年头,很少会有吟游诗人稍作停留,因为根本赚不到一个铜板,他们能期望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一张可以过夜的床,还有一顿没什么油水的便饭。和吉普一起在沼泽停留的那天晚上,距离我上次听到音乐已经过去太久,音乐声似乎不只是从黑暗中传来,更像是来自过去的岁月。动人的旋律一半传入耳中,一半在脑海中浮现。

月牙仍很纤细,因此要穿过沼泽去往定居地的路十分难找。有好几次,我或者吉普,或者我们俩同时踏进齐膝深的水中前行。从欧米茄人那里偷窃食物的良心不安完全让位于饥饿感,但当我们走到近前,看到摇摇欲坠的房屋,还有周围散发着腐臭的潮湿农田,才意识到这里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但我更关注的是音乐。我们蹑手蹑脚穿过贫瘠的田地,来到房屋近前。

声音从山丘南面的谷仓传来,上面挂着灯笼,照得四周灯火通明。透过敞开的门往里望去,我们看到人影晃动,有的坐在干草垛上,剩下的在随着乐声起舞。

既然这是一个欧米茄定居地,至少我们在悄悄潜到谷仓后面时,不用担心会有狗发现我们。在这个位置音乐声听起来很响,草草搭成的墙上到处都是裂缝,我们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的情景。灯笼似乎在随着音乐起伏而不断闪烁。在谷仓正中,人们用干草堆成一个临时舞台,两个男人在上面吹风笛,一个女人在弹吉他。通过外表来看,他们都是吟游诗人,衣衫华丽但风尘仆仆。他们的到访很可能是这场褴褛聚会的借口,当地人围在他们周围,虽然个个瘦弱不堪,但都十分开心,其中一些人已经喝醉了,随着音乐踉跄起舞。

“你过来。”吉普扯着我的胳膊说。

“谷仓里亮成这样,他们不可能发现我们在外面。”我轻声说道,脸仍贴在粗糙的木墙上。在里面,一个男人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在转圈,女孩的单足离开地面,绕着男人旋转不休,欢笑声十分响亮。

“我不是说那个。”

我转过身。他往后退了几步,半鞠一躬,再次伸出手来。

“要跳舞吗?”

这太荒唐了,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但他咧嘴笑了。“就那么几分钟,让我们假装自己不是逃亡中的人,就像两个普通人在跳舞。”

他一定和我一样清楚,这有多么冒险。任何一刻我们都可能暴露人前。就算在这里,身处我们的同类中间,我们也不敢现身。就算没有从我们偷马的村子传来任何消息,也可能从温德姆传出不少命令。士兵正在追捕我们,很可能还会有赏金,数额大到谷仓里这些瘦骨嶙峋的人很难拒绝。神甫也在某个地方搜寻我们,她的意念像刀锋一样划过夜空。

然而在黑暗中,音乐从谷仓的墙缝里不断传出,空气中混合着烟草和麦芽酒的味道,我很难不牵他的手。谷仓里的灯光透过缝隙一道一道照在他脸上,我挽着他的胳膊,将另一只手放在他身上,我们随着音乐摇摆起来。有那么一刻,我就像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我们两个都在谷仓里和朋友一起跳舞,而不是躲在外面的黑暗之中;我们的忧虑变成了庄稼收成不好,或者屋顶漏雨,而不是一个装满水缸的密室,还有身后追逐的军队;我会因为梦到在集市上看到的帅小伙而突然惊醒,而不是持续梦到大爆炸的幻象。

我们跳了几首曲子。吉格舞曲传来,我们互相绕着旋转,做出夸张的动作。我们不敢笑出声或者说话,但墙另一边的舞者们代替我们做了,他们的呼喊声和欢笑声随着音乐越来越响。

这时天空落下一阵小雨。天气十分温暖,因此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们在穿过沼泽时早已半身湿透,但这场雨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是在墙的外面。我们假装在跳舞,但这并不是我们的生活。或许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的,当扎克和我还是住在村里的小孩子时,我就在盗取别人的生活方式。

我们没有作声,一起悄悄没入黑暗中,音乐仍从身后传来,伴着我们一路走回沼泽地的草丛中。

随着时间流逝,我们越发羡慕马儿,它们可以一直以绿草为食,但在沼泽之中,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果腹。浑浊的水塘里只有一些小虾,身上没有肉只有壳。不过,至少水源是从来不缺的,而且,这片不宜居住的潮湿土地意味着,我们行走数日都不会遇到一个定居地。这虽让我们安心不少,但同时也意味着没办法偷到吃的。吉普讲的笑话越来越少。到了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看着马儿吃草,我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嘴里空无一物,却在模仿它们的咀嚼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