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你想他们是不是杀死亟斯卓欧姆了?”

“我不知道。他应该知道要逃。我倒惊讶他没跟我们一起出现在那辆车上。”

“他们会去朗戈找你。”

“我知道。”摩亘双手掩脸,“我知道。如果朗戈的巫师帮忙,我或许可以把他们引出城外。我得赶快到那里,我必须——”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疲惫地呼出,“摩亘,教我变成乌鸦吧,至少这是安恩国王的形体。而且飞比光脚走路快。”

摩亘抬起头。他重新躺了一会儿,拉她躺在自己身旁,不知如何同时说出脑中的千头万绪。最后他说:“我会学着弹竖琴的。”并感觉瑞德丽贴在他胸前的脸上绽出微笑。接着一切思绪冻结成一段记忆,是黑暗中传来的断续的竖琴声,直到他伸手抹眼,才发现自己又哭了。瑞德丽没说话,轻轻拥着他。良久,她的火熄灭了,摩亘开口道:“我跟岱思一起坐在夜色里,不是因为我希望能了解他,而是因为他引我去那里,因为他要我去那里。他也没用琴声或言语留住我,但是有某种强大的东西束缚了我,超越我一切的愤怒。我去,是因为岱思要我去。他要我去,我便去了。你了解吗?”

“摩亘,你爱他啊。”她悄声说,“那就是束缚。”

他又陷入沉默,回想火焰对面那张笼罩着阴影的沉静脸孔,倾听竖琴手的沉默,直至几乎可以听见谜题在黑暗中如蛛网般展开,形成一场庞大而秘密的游戏,岱思的死也是其中一道谜题。瑞德丽敷在他脸颊上的某种药草的气味终于飘入脑海,他睡着了。

两人在翌日黎明醒来,摩亘教瑞德丽变成乌鸦。他进入瑞德丽的脑海,发现其中深埋乌鸦的影像、乌鸦的故事,还有她自己几乎不曾察觉的记忆:她父亲那双难以解读、黑如乌鸦的眼;鸦群在橡树林中围绕雷司的猪群;飞越安恩历史的乌鸦,是食腐鸟、传信者,也是碑石的守护者,鸣声中有讥嘲,有苦涩的警告,还有诗篇。

“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瑞德丽惊异地喃喃说道。

“这些都属于安恩的国土律法,是安恩的力量、安恩的心。如此而已。”

摩亘从周遭林间的某棵树上唤来一只睡意蒙眬的乌鸦,让它停栖在手腕上。“你能不能进入我脑海?看进我的眼睛、我的思绪?”

“我不知道。”

“试试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摩亘向乌鸦开启自己的脑海,将它脑中的事物带进自己脑中,直到透过乌鸦的双眼看见自己模糊、无名的脸。他听见枯叶下、橡树根底有些响动,清晰明确得就像笛音。他开始了解乌鸦的语言,它叫了一声,叫声出于好奇而非不耐烦。接着他脑海中充满瑞德丽的存在,仿佛她就在他的内心,温柔地触摸他,如光线般充满他。一股惊迷之感让他喉头作痛。一时间,三个心智彼此流通,无惧地、试探地交流。乌鸦叫了一声,振起黑色的翅膀挡住摩亘的视线,他脑海里只剩下自己,摸索着自内心离去的某种东西。一只乌鸦拍着翅膀落在他肩上,他看进乌鸦的眼。

摩亘慢慢地笑了。乌鸦笨拙地振翅飞上高枝,降落时失了准头,好不容易才站稳。但本能与知识间的微妙平衡一经动摇,乌鸦即变成了瑞德丽,边拂挡着树叶边恢复人形。

她大吃一惊,喘不过气来,俯视着摩亘:“不要笑了。摩亘,我飞上来了,现在我该怎么下去?”

“飞啊。”

“我忘记怎么飞了!”

摩亘飞到她身旁,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使他一侧的翅膀僵硬。他变回原形,树枝在他体重的压迫下发出吱嘎作响的警讯。瑞德丽惊呼:“我们会掉进河里!摩亘,树枝快断——”她呱叫一声,拍着翅膀再度飞起,摩亘也飞到她身旁。两人将旭日画出两道黑影,高高飞越树林上空,看见绵延千百里的无尽森林,与穿越其中、横跨整片疆土的那条大路。两人愈飞愈高,直到商人的车马变成小小昆虫,爬在一条尘埃缎带上。他们绕着彼此盘旋,慢慢下降,翅膀拍打着同样缓慢的节奏。他们在阳光中打转的圈数渐次减少,终于在河流上空画了最后一个黑色的圆,然后降落在河岸蕨丛间,变回原形,在晨光中无言地凝视彼此。瑞德丽低语:

“你的眼睛里都是翅膀。”

“你的眼睛里都是阳光。”

之后,两人以乌鸦的形貌飞了两星期,到达内地荒野的边缘。沉默的金黄色橡木林逐渐稀疏,道路转向往北,穿过浓密幽暗的松树林,林中的寂静似乎完全不受许多个世纪人车熙攘的打扰。正午的阳光将干燥多岩的山丘曝晒成黄铜色,路沿着山势蜿蜒向上,跨越河谷,河谷的岩壁间发出水的轰鸣声,一道道湍急的银色水流从朗戈七湖奔流而下。树木在乌鸦的视野中连成一片,无垠无涯,延伸到远处与一抹雾蒙蒙的淡蓝相接,那是位于内地荒野偏远西界上的山脉。白昼的阳光将天空烧成泛着金属光泽的无瑕之蓝,夜晚则在天空洒满星辰,从地平线这一端直到世界边缘。内地荒野的土地、岩石、野性未驯的古老的风,这些事物的存在已经太嘹亮,容不下其他声响,在它们之下只有花岗岩般难以动摇的一片沉默。摩亘飞翔着,感觉到那股沉默,将之吸入自己的骨髓,在心中感受那奇异冰冷的碰触。一开始他躲避那份沉默,摸索着探进瑞德丽的脑海,与她分享一种无以名状的模糊语言;而后那沉默慢慢渗进飞行的节奏,变成了一首歌。直到他几乎忘却自己的语言,眼中的瑞德丽也只剩下一个由风雕塑的暗色形影时,他终于看见一望无际的树林在他面前分开,远处就是亟斯卓欧姆创立的那座伟大的城市,展开分布在朗戈七湖中第一座湖的岸边,在最后几抹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红铜、黄铜、黄金的色彩。

两只乌鸦拍着疲惫的翅膀飞过最后一段路,朝目的地前进。城市周围方圆好几里的森林早已被开垦清空,变成田野、牧草地和果园,松树的清凉气息被翻耙过的泥土和庄稼的气味取代,逗引着摩亘的乌鸦本能。通商大路上已落满一道道阴影,通往城门的最后一里路上满是车辙和足迹。城门是一道高耸的弯拱,看起来十分脆弱,以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材和白色岩石建成;城墙则十分厚重,用木材和石块搭成的拱壁高悬,底下是散布于旧城区外的屋舍。较新的街道在古老城墙上打了洞,开通较小的门,住家和商店也紧邻城墙而立,甚至连墙顶上都有,仿佛盖这些房子的人已经忘记七百年前致使城墙匆匆建起的那段可怕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