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阴影中,摩亘再次易形。此处远不如他推想的那么偏东,庞然静止的俄伦星山正矗立在远方,披挂着傍晚的影子。但他知道现在比较接近以西格了,如果能安全到达那里,便能躲进迷宫似的地底通道,要躲多久就躲多久。他等到夜色降临才再度移动,以一头熊的形体在黑暗中沉重地跑去,朝着以西格山上空星座的方向。

他跟着星座跑,直到曙光乍现、星光消逝,而后不知不觉改变了路径。四周的树林变得茂密,让他望不见以西格山,丛丛浓密的灌木和荆棘迫使他一再偏离方向。地势陡然下降,他沿一条干涸的溪流穿过一处深谷,以为正朝北走,直到溪床逐渐升高变成平地,才发现自己面对着俄伦星山。他转向再度往东,树木在周遭围拢,在风中喃喃低语,树下的灌木也变得浓密,挡住去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他的方向。最后他蹒跚着涉越一条浅河,却又在前方树林的空隙间看见俄伦星山。

摩亘在河中央站住。太阳悬垂西沉,像火把一样点燃整片天空。他身上的熊毛又脏又乱,他感觉又热又饿。听见蜜蜂的嗡鸣,他便闻嗅空气中有没有蜂蜜的味道。一条鱼在他眼前的浅水中一闪游过,他一掌拍去,没抓到。某种念头在熊的脑袋里低沉咕哝,变得愈来愈锐利,进而变成语言。他在水中人立,头左右摆动,皱着鼻子,仿佛能闻到在周遭一再变幻、将他挡离以西格的那些形体。

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逐渐堆积,释放出一声深沉轰隆的咆哮,咆哮声震碎寂静,回荡在山丘与岩峰间朝他回吼。他又以隼鹰之形直冲上天,在高空划出一道金光,直到看见内地荒野无垠无涯地伸展在下方,然后朝以西格山飞去。

易形者从林间现身飞起,追在摩亘身后。有一段时间,他以盲目狂冲的高速飞在易形者前方,飞向远处那座青山,但日落之际,易形者逐渐赶上。他们的形体没有名字,翅膀让落日染得又金又红,眼睛和利爪都是火焰,尖锐的喙苍白如骨。易形者包围他,向他飞冲,又啄又撕,直到他羽翼零落,胸前血迹斑斑。他在空中摇摇晃晃,易形者一拥而上,用翅膀遮蔽他的视线,直到他发出一声尖利绝望的鸣叫,转头不再朝以西格飞去。

一整夜,摩亘在燃烧的眼睛的包围中飞行。近黎明时,他看见俄伦星山的面容耸立前方,索性在空中变回原形,任自己往下掉,坠落的高速让他喘不过气,下方森林旋绕着愈来愈近。落地之前,有东西劈过他的脑海,令他旋转着沉入黑暗。

摩亘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这里有潮湿岩石的味道,远处可听见一道微弱、恒久的潺细水声,他突然认出那声音,双手紧紧握拳。他躺在冰冷赤裸的岩石上,全身骨头发痛,皮肤上满是爪痕。山的沉默如噩梦般压在胸口,他肌肉紧绷,昏乱盲目地竖直耳朵,等着一个并未出现的声音,而记忆则像一只只巨大粗壮的猛兽,围着他来回踱步。

黑暗随着呼吸缓缓流进摩亘脑海,他的身体似乎随之消融。他惊慌地坐起,睁大眼拼命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从思绪中那无星之夜的某处,他取出光与火的记忆,在掌中点燃呵护,逐渐看见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石洞——就是在这座监狱里,他度过这辈子最悲惨的一年。

他张嘴,一个字像块宝石一样卡在喉咙里。火光映闪无数光点,石壁上有冰、有火、有黄金,有带着风吹般的银线条的天蓝,像内地荒野的夜幕上镶满百万颗星。山内的岩石正是御地者用以建造城市的石材,他还可以看见石板被凿去后留下的痕迹,仿佛冻结的皱褶。

摩亘缓缓站起,一处处棱角切面映出他的脸,呈现出各种宝石的色泽。这间石室巨大无比,他用火光的映影将火燃得愈来愈旺,直到火舌高过头顶,但头顶上仍只见一片黑暗,微微闪烁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纯金。

那道永不停止、永不改变的水流,从一片岩壁上细细流下,刻画出一道白如钻石的蜿蜒。他移转火焰,火光照见一片静止的湖面,静得有如以黑暗雕成。这湖广阔无比,湖岸全是岩石,对岸最远端的那面岩壁一片纯白,宛如白霜。

摩亘跪下触碰湖水,涟漪在黑暗的湖面上一圈圈扩散,令他忽然想起风之塔那盘旋向上的圆。他喉头紧缩,干渴如火,便倾身探向湖面,以未持火的那只手掬水喝了一口,随之一阵干呕。水中充满矿物质,又涩又苦。

“摩亘。”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僵住了。他蹲跪着转过身,迎视亟斯卓欧姆的眼。

那双眼睛怔忡又躁动,充满不属于巫师本人的力量。摩亘只来得及看到这么多,黑暗便吞噬了他手中的火,让他再度盲目。

“所以,”摩亘低声说,“创立者也受到了束缚。”他无声地站起,想一步跨出至尊王位所在的大殿,走向崩裂门扇外的破碎黎明,却掉进一道深渊。他失去平衡,叫喊出声,跌入一片空无,最后落在湖岸上,紧抓着亟斯卓欧姆脚边的石块。

摩亘将脸埋在前臂上,试着思考,探向一只躲在隐秘角落的蝙蝠的脑海,但巫师在他易形之前抓住了他。

“你逃不掉的。”声音变了,变得缓慢柔和,仿佛正倾听隐藏在那声音底下的另一个声调,或者聆听遥远浪潮骚动的节奏,“佩星者,你不能使用力量,只能乖乖等待。”

“等待,”摩亘低声说,“等待什么?等待死亡吗?”他又一顿,“待死”和“岱思”两个词义在脑海里交错出现。“这次没有琴声来维持我的生命了。”他抬起头,再次睁大眼睛拼命瞪着黑暗,“难不成你在等至尊?就算你等到我跟御地者的孩子一样都变成石头,至尊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兴趣。”

“这一点我很怀疑。”

“你?你根本算不上存在,你已经没有怀疑的能力了,连安恩的幽灵都比你更有自我意志。我甚至看不出你到底是死是活,不知道你是不是跟那些巫师一样,虽受力量束缚,但内心深处多少还算活着。”摩亘稍稍压低声音,“我可以替你对抗他们。为了得到自由,我甚至愿意这么做。”

握住他手臂的手松开了。摩亘摸索着探进那被大海填满的陌生心智,寻找其中的名字,却找不着。他挣扎着穿越涨涌的大浪和潮水,直到巫师的心智把他抛回自己意识的岸边,他拼命大口喘气,仿佛先前忘记了呼吸。他终于听见巫师的声音在黑暗中退去:

“对于你,‘自由’这个词不存在。”

摩亘睡了一会儿,试着恢复体力。他梦见水,强烈的干渴让他醒来。他摸索着探向湖水,试着再喝一点,没咽下就又吐出,跪着拼命咳嗽。他再度漂回昏乱的睡梦中,又梦见了水。他感觉自己落进水里,周遭是一片冷凉的黑暗,愈来愈深,沉进它静止的中心。他吸进了水,惊慌地呛醒,几乎溺毙。一双手将他拉出湖外,让他在湖岸上呕出苦涩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