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4页)

“我几乎没注意到……”

“因为我不是联结你的思绪,只联结你的视野。在通商大路上,我靠着不同人的眼睛前进。偷马贼攻击你们那晚,我知道其中一人是易形者,因为我透过他的眼,看见了你隐藏着让一般人看不见的三颗星。我去找他,想杀死他,他却逃脱了。”

“我循着岱思的琴声走去的那晚呢?你是否也看穿了那个幻象?”

巫师再度沉默,低下头,脸微微一侧,脸上深深的皱纹颤动着,充满无比的羞愧和苦涩。摩亘忍不住朝他踏出一步,震惊于自己竟问得如此无情。

“摩亘,对不起。我不是亟斯卓欧姆的对手。”

“当时你也帮不上忙。”摩亘双手紧抓椅背,“不管你怎么做,一定都会危害到瑞德丽。”

“我只能尽绵薄之力,在你们消失时补强你的幻象,但是……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你救了我们一命。”记忆中竖琴手那张令人悲伤的脸突然再度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让火焰封缄成一片苍白,呆瞪着半空,直到摩亘在他面前消失。摩亘松手放开木椅,遮住双眼,听见羿司动了动。

“我看不见了。”

他垂手坐下,满心疲惫。风在塔外盘旋呼号,混杂着许多声音。羿司不动,倾听他的沉默。摩亘未打破沉默,羿司便温和地说:“俄伦星山里发生的事,瑞德丽尽她所知都告诉我了。我没进入她的脑海。能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吗?或者你想自己讲出来?总之,我必须知道。”

“从我脑海里拿去吧。”

“你现在不会太累吗?”

摩亘微微摇头:“无所谓。你要什么就拿去吧。”

摩亘面前的火焰变小,变成明亮的记忆碎片。他得重新忍受一次内地荒野那段狂乱孤寂的飞行,然后从天上落进俄伦星山深处。塔里涌满夜色,他咽下苦涩一如咽下湖水,视野外的火焰低喃着他不解的语言。一阵风穿透那些声音猛然刮来,将它们从他脑海中卷走。四周的岩石塔墙颤抖着,被一阵风低沉精确的音调震碎。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他在夏日阳光中打起了盹。然后他又醒来,变成一个奇异狂野的身影,身上的羊皮外套迎风飘动,慢慢沉进纯粹而致命的冬之声里,愈沉愈深。

他坐在火堆旁聆听风声,但风在一圈石头之外,吹不到他,也吹不到火。他动了动,眨眨眼,夜色、火光、巫师的脸复归原位,他的思绪再次聚集在塔里。他倾身趴下,喃喃低语,累得只想融入将熄的火焰。巫师站起身,无声地踱步片刻,直到一口衣物箱挡住去路。

“你在荒原上做什么?”

“弹琴。在那里,我可以弹最低的那个音,那个能震碎石头的音……”摩亘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诧异于自己居然还没语无伦次。

“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也许有一段时间,我有一部分曾经是风……我害怕回来。我该拿这么强大的力量怎么办?”

“使用它。”

“我不敢。我有能控制国土律法的力量,我想要它、想用它,但没有权利这么做。国土律法是君王代代相传的力量,由至尊加以束缚。我会毁了所有律法……”

“也许吧。但国土律法也是全疆土最大的力量来源。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帮助至尊?”

“他不曾要求我帮忙。就像一座山,山会要你帮助它吗?或者一条河?它们不需他人帮助,它们只是存在。如果我去碰他的力量,也许会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动手毁灭我,但是——”

“摩亘,你对我为你打造的这三颗星难道一点希望也不抱吗?”

“没错。”摩亘闭上双眼,又努力睁开,吃力得想哭。他低声说:“我不会讲石头的语言。对至尊来说,我只是存在而已。他只看见三颗星从无数世纪的黑暗中升起,在这段黑暗的岁月里,有些叫作人类的无力形体稍微碰触了大地,几乎不对他造成任何干扰。”

“他给了这些人类国土律法啊。”

“我原先是一个拥有国土律法的形体,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命运的形体,唯一的命运存在于过去。我绝不再碰任何一位国土统治者的力量了。”

巫师沉默,低头凝视火焰,火光在摩亘眼中不断变得模糊。“你对至尊这么生气吗?”

“我怎么能跟石头生气?”

“御地者取用了所有形体。你怎么能这么确定至尊变成过各种形体,就是不曾变成人、说人的语言?”

“为什么——”摩亘话声一顿,低头瞪着火焰,直到火焰烧去脑海中的睡意,让他恢复思考能力,“你要我在疆土内释放我的力量。”

羿司没回答。摩亘抬头看他,重新看见他那张坚毅、古老、充满力量的脸。火焰再度冲刷思绪,摩亘突然想到,或许至尊不一定是他所想象的样子,不一定是一阵说着石头语言的风,而是某个遭到追捕、易受伤害、身处险境的对象,只能以沉默当作唯一的武器。这思绪让他一动不动,思考着。他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问题和答案间,沉默正一刻一刻累积。

摩亘停止呼吸,聆听那缠绕着他的奇异沉默,仿佛那是他曾经珍惜的事物的回忆。巫师的手稍稍伸向火光,握起,握住掌心的疤。他说:“疆土内四处是释放而出的力量,都在寻找至尊。你的力量不会是最糟的,毕竟,有一套特殊的规范束缚着你,其中最美好也最难理解的一项,似乎是爱。你可以征求诸位国土统治者的允许,他们信任你。当你和至尊似乎都不存在于疆土上的任一角落时,他们便陷入无比的绝望。”

摩亘低下头:“我没想到他们。”他没听到羿司移动,直到巫师的深色长袍拂过椅子。巫师一手按着他的肩,动作非常温和,仿佛摸着一只心怀畏惧、怯生生闯入他沉静里的野生动物。

那只手的碰触让摩亘心中的困惑、愤怒、争执全都流走了,连抗拒这巫师微妙力量的气力和意志也消失了,只留下沉默,还有一股难以理解的无助的渴望。

“我会找到至尊的。”摩亘说。接着他又开口,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承诺:“没有任何东西能毁灭他。我发誓。没有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