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6页)

“你留在这里。我不知道会去多久。我们俩都不会很安全,但至少羿司和亦弗在这里,而羿司——他确实要我活着,至少我知道这点。”

瑞德丽的手攀上他的肩,神色烦恼:“摩亘,你那天在飞行中,已将自己跟他束缚在一起。我感觉到了。”

“我知道。”他执起瑞德丽的手,按在心口,“我知道。”摩亘又说,无法迎视她的眼神,“他用我自己来引诱我。我告诉过你,如果我跟他玩,我会输。”

“也许吧。”

“你多照看着大君。我不知道我究竟把什么带进了她家。”

“他绝不会伤害她的。”

“他已经对她说过一次谎,背叛过她一次。一次就够多了。如果你需要我,就问大君我在哪里,她会知道。”

“好。摩亘……”

“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回答,这答案在这些天里已出现过好几次,“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羿司说过,火焰和夜晚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只要你清楚地看见它们。我一直在想,你不知道羿司是什么,是因为你看到的从来不是他,只看到黑暗的记忆……”

“不然你指望我看见什么?他不只是竖琴手,不只是巫师。瑞德丽,我正在努力看清楚,我——”

仆人瞥向他们,瑞德丽用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她突然紧紧抱住他,他感觉自己在发抖,“我不是要惹你生气,可是——安静地听我说。我正努力在想。一个人除非忘记自己、变成火,否则便不能了解火。你就是这样学会在黑暗里看见东西的,因为你变成了一座大山,那座山的心就是黑暗。你能了解亟斯卓欧姆,也是借由取得他的力量。那么,也许你唯一能了解那竖琴手的方式,就是让他把你牵引进入他的力量,直到你变成他的心的一部分,开始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

“这样一来,我可能会毁了疆土。”

“也许。但是如果他很危险,你不了解他又怎么能对抗他?而如果他不危险呢?”

“如果他——”摩亘一顿。周遭的世界似乎稍稍移转,整个赫伦,山上的王国,南方的国度,全疆土,都在那鹰的眼底下各就其位。他看见有力而沉默的飞鹰的影子横越疆土,感觉它落在背上。这景象瞬息而逝,影子旋即变成一段黑夜的记忆。他双手紧握成拳。“他很危险,”他低声说,“他向来如此。我跟他之间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束缚?”

当晚,摩亘离开众环之城,在赫伦的国土律法中度过不知几天几夜,躲在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乎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他无形无状,飘浮在雾气中,渗进静止危险的沼泽,当晨霜冻结在泥泞、芦苇和坚韧的沼泽野草上时,他也感觉自己的脸染上了一层银白。他发出一只沼泽野鸟的孤独叫声,透过一块毫无表情的平扁石头凝望星空。他遍游低矮的山丘,心智与岩石、树木、小河联结,探进深藏在山丘内部的丰富矿藏,其中有铁、有铜、有宝石。他思绪的触角像一张巨大的网,遍及沉睡的田野和雾蒙蒙的青翠牧地,把自己与残株枯根、结冻的沟壑、放牧绵羊的纠结草地联结。这片土地的温和让他想起赫德,但其中又有一股黑暗扰动的力量,以凸岩和巨石的形体冒出地面。他探索这股力量,飘到非常接近大君心智之处,感到她的警觉和聪敏是出于需要,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沼泽和突然而至的雾气对在此定居的人非常危险,一代代大君便传承具备了这样的特质。这片土地的奇异岩石中蕴藏神秘,山丘中蕴藏富饶,历代大君的心智也依循这些事物形塑。摩亘逐渐深入它的律法,脑海几乎变得同样和平宁静,同时受环境需要的束缚而具备敏锐细致又清晰的意识与眼力。终于,他开始用大君的眼光看事情,能够看进事物本身又超越其外之时,他回到众环之城。

摩亘回时一如去时,像赫伦沉静冷夜里从地面升起的一片雾,静静地飘入。他恢复原形,循着大君的声音走去,发现自己站在她那空间虽小但十分优雅的大厅里,站在火光与阴影中。他出现时,大君正在跟羿司交谈;摩亘感觉自己仍与大君心智中的冷静相连,他也不去刻意打破这份冷静,只安然处在她的和平和宁静中。莱拉坐在大君身边,瑞德丽则坐得离火比较近。众人刚用过晚餐,桌上只剩下杯子和大酒壶。

瑞德丽转过头来看见摩亘,对他眼中的某种神情报以微笑,没打扰他。莱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了晚餐的场合,她穿了一件轻盈飘逸、火一般明烈的长袍,盘起的发辫上罩着一层金线发网。她脸上已不复往昔那熟悉的骄傲自信,眼神也似乎变得比较苍老脆弱,眼中挥之不去的是在朗戈见到手下侍卫死去的记忆。她对大君说了什么,摩亘没听见,而大君的回答很简单:

“不。”

“我要去伊姆瑞斯。”莱拉深色的眼睛顽固地迎视大君,但争论的语调很安静,“如果不跟侍卫队一起去,就骑马走在你旁边。”

“不。”

“母亲,我已经不是你的侍卫了,我从朗戈回来就请辞了,所以现在你不能指望我不假思索地服从你。伊姆瑞斯是可怕的战场——比朗戈还可怕。我要——”

“你是我的国土继承人。”大君说。她的脸色仍然平静,但摩亘感到她脑海深处的恐惧,如赫伦的雾一般凛冽又如影随形。“我要把赫伦所有侍卫都带去伊姆瑞斯,由蔻禾指挥。你说过你再也不想碰矛枪了,我很庆幸你这么决定。伊姆瑞斯不需要你去打仗,但这里却非常需要你留下来。”

“以备你万一送命。”莱拉说得直截了当,“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但我会骑马跟在你旁边——”

“莱拉——”

“母亲,这是我的决定。我服不服从你已经跟侍卫队的荣誉无关,要做什么由我自己选择,而我选择跟你一起去。”

大君握着杯子的手指在杯缘稍移,她似乎对自己的动作感到惊讶。“嗯,”她冷静地说,“如果你这个决定无关荣誉,那我也不一定要采取很荣誉的行动。你留在这里,不管我得用什么方式确保这一点。”

莱拉的眼神略有些闪动。“母亲。”她犹疑地抗议。

大君说:“是的,我是你母亲,但同时也是大君。赫伦正面临重大危险,如果伊姆瑞斯被攻陷,我要你在这里尽一切努力保护国土。要是我们俩都死在伊姆瑞斯,赫伦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亥尔要去,”大君轻声说,“还有达南,还有麦颂——疆土内所有国土统治者都必须去伊姆瑞斯,为疆土的存亡而战……甚至是为了比这更重要的理由。疆土中心有一团纠结的谜题,就算冒生命危险,我也要见到它解开。我要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