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在平原上,他找到一名赫德侯的形体,双手有疤,脸带三颗星。战役的回音响彻他全身,石块无声地坍落消失,草叶像断了的琴弦般颤抖。逐渐西沉的一道阳光灼亮地射进他的眼。他转过身,看见了瑞德丽。

瑞德丽在赫德,坐在托尔上方海滩的一块岩石上,捡起贝壳往海里丢,潮水在她四周拍打飞溅。她脸上神情奇特,混合着心绪不宁和忧伤,似乎正反映着摩亘心里的感受。那神情像一只手一样牵引他,他飞过水面,在阳光中闪烁隐现,以自己的形体出现在瑞德丽面前的岩石上。

瑞德丽抬头无言地凝视他,手里还拿着一枚贝壳;摩亘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不知自己是否已在北方荒原忘记了所有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只想靠近她。然后他接过她手中的贝壳,丢进浪潮里。

“你一路把我从北方荒原引到这里。”摩亘说,“那时候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某种很冷的东西吧。”

片刻后她有了动作,拂开摩亘眼睛上一绺蓬乱的发丝。“我还在想,不知你会不会来这里。我想,等你准备好了,就会来找我。”瑞德丽听起来似乎很认命,向某种超乎他理解的东西认命。

“我怎么会晓得要来?你离开风之平原后,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她盯着摩亘看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你是至尊啊,连我下一句要说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摩亘从裂缝里捡出一块贝壳的碎片,抛进潮水中,“你跟我的脑海之间没有束缚。我要是知道你在哪里,早就来了,可是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她看着摩亘,沉默不语。摩亘终于迎视她的眼,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她的发有海盐的味道,脸逐渐晒成棕色。“我被幽灵缠绕。”他说,“我想我的心被埋在那堆石头底下了。”

“我知道。”瑞德丽亲吻他,往下挪挪身子,把头靠在他肩窝。一波海浪翻腾到两人脚边,退去。托尔的码头正在重建,从北方运来的松木一根根躺在海滩上。她望向海的那一头,凯司纳在逐渐消退的天光中半明半暗。“御谜学院重新开放了。”

“我知道。”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我们要谈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什么都不谈吧。”摩亘看见一艘船从托尔开出,船上载着一位赫德侯和一名竖琴手。船停靠凯司纳,两人下船,开始他们的旅程……他动了动,不知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他把瑞德丽抱得更近,脸颊贴着她的发。在这暮色的微光中,他很想弹琴,但镶星竖琴已毁,琴弦被哀伤割断。他摸到紧攀岩石的一只贻贝,想到自己从来不曾变成贻贝。大海偶现片刻的宁静,在岩石旁微微晃荡,那一刻,他几乎听见一首曾经深爱的乐曲的片段。

“你把那些御地者怎么了?”

“我没杀他们。”他轻声说,“我连他们的力量都没动,只把他们束缚在俄伦星山里。”

他感到瑞德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本来我都不敢问。”她低声说。

“我没办法摧毁他们。我怎么下得了手?他们是你的一部分,也是岱思的一部分……要解除他们的束缚,要么他们死,要么我死,就看谁死在前头了……”他疲惫地观想未来的几千年,“御谜学。这就是结束吗?是不是所有谜题最后都会结束在无门的塔里?我觉得我好像是用一颗又一颗石头、一道又一道谜题慢慢盖起那座塔,可是最后一块安上去的石头却毁了它。”

“我不知道。杜艾死的时候,我真的好伤心,觉得心撕裂了一块。让他死在那场战争里实在好不公平,他明明是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最有耐心的人啊。这道伤口终究痊愈了。但是竖琴手……我总是侧耳等着听见他的琴声,从闪亮的水面下、从光线之下传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办法让他安息。”

摩亘拢住并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发。在他的意识表层下,永远有众多思绪在持续流动。他随手一汲,便听见翠斯丹边在艾克伦的桌上摆放餐具,边随口跟埃里亚拌嘴;在赫尔,娜恩和赫尔的雷司正看着一头小猪出生;在朗戈,亦弗正在烧毁的巫师图书馆里抢救幸免于难的书本;在众环之城,莱拉正跟一名赫伦的贵族青年交谈,告诉他一些她从不曾提起的、关于朗戈那场战役的事;在风之平原,一把断剑的碎片正逐渐掩埋在草根底下。

他闻到暮色笼罩赫德的味道,充满草地、翻掘过的泥土、太阳晒暖的叶子的气息。那首不是歌曲的歌曲,那段奇异零落的记忆,再度攀上他的心。他努力侧耳倾听,几乎听见了。瑞德丽似乎也听见了,靠着他微微一动,脸上的神色在温暖的落日余晖中变得安宁。

摩亘说:“赫尔有一头会说话的猪刚出生,娜恩和赫尔领主就守在旁边。”

她突然微笑:“这是三百年来第一头。不知道它生来要说什么?摩亘,我等你的时候,得做些事打发时间,于是我探索大海,结果找到一样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放在艾克伦。”

“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你要我读你的脑海吗?”

“不要,绝对不要。要是你读了我的脑海,我还怎么能跟你争吵?”摩亘的表情突然变了,她的笑意更浓了。

“是匹芬的王冠?”

“埃里亚说是。我先前从来没见过它。上面缠了一大堆海草和藤壶,只露出一大块像清澈眼睛的宝石……我好爱大海,也许我会住在海里。”

“那我就住在荒原。”他说,“每隔一百年,你从海里发出光芒,我就去找你,或者我用竖琴声把你牵引到风里……”这时他终于听见了它,在一波波潮水来去之间,在他们坐着的岩石里,古老而温暖,深深地固定在大地之上,在海底深处。他的心逐渐怯怯地开启,迎向某种他已经好多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怎么了?”瑞德丽仍微笑着看他,眼里满是夕阳的余晖。摩亘沉默良久,聆听,而后牵着她的手站起。两人一同走上海岸边的路,走上峭壁。最后几道阳光倾洒在绿色的田野上,他们面前的路似乎直直地通往光亮。他站住,心像一叶新苗般舒展,听见全赫德、全疆土都散发出一种熟悉的静谧,这静谧来自所有事物的中心。

那沉默深深钻进摩亘的脑海,在此栖息。他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段记忆,是他传承的一部分,还是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他拥紧瑞德丽,难得地不觉得自己非知道答案不可。两人循路走向艾克伦。瑞德丽用宁静的声音开始对他述说珍珠、发亮的鱼群、大海深处潮水的歌声。太阳逐渐落下,朦胧的暮色漫步着走过疆土,走在他们身后的路上,像个一头银发、身后跟着黑夜的陌生人,脸永远朝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