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木盒(第4/5页)

“你不是咸阳人吗?”

“我老家在定边。我弟弟已经死在长城上了!别看我成天陪皇亲国戚下棋,可我连自己的弟弟都保不住!去年冬天长城上冻死了很多苦力!我刚才告诉你的那首诗,就是说,生个儿子是拿来送死的,还不如生女孩!”

“我也听说过一首诗,”百里桑说,“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

“哼,这是齐国人瞎编的,胡人都跑了,还亡什么秦。”

“何以见得‘胡’就一定是胡人呢,说不定是个姓胡的人呢。”

“是啊,”大家面面相觑,“谁姓胡?以前的诸侯王里有吗?”

“如果这真是预言,那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有人说,“鲍鱼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是腌得发臭的鱼,可在惜字如金的预言里怎么会说这种东西呢?难道某年七月在某一片沙丘上会布满尸体,发出臭咸鱼的味儿吗?”

百里桑说:“这首诗,是我在一片龟甲上看到的。”

“哦?”大家对他更感兴趣了。

“那是我家一个仆人在海边捡来的,巴掌那么大的一片龟甲,上面刻的都是鸟头文,我家有个巫师把它们译了出来。而且这片龟甲碎了以后,文字会完整地出现在每一个碎片上,这说明它不是随便哪个人找一块乌龟壳刻上去的,是真的预言。”

“那片龟甲现在在哪儿?”

“我们家另一个仆人把它拿出去忽悠皇帝,被皇帝砍碎了。”

“可惜呀可惜……”

“要是不砍碎,怎么知道它的神迹呢?”

“碎片留着了吗?”

“我们自己没留着,不过建章宫里有一块,上面的谶语还完整着呢,只不过变小了,要拿水晶球来看。”

“你就瞎编吧,建章宫里存着,我们又看不见,这不是死无对证吗。”

“不是,狗骗你!我姐亲眼看见的!”

“你姐是谁?”

“她是皇子妃!”

“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我父亲以前是赵国的铁官,秦国打进来以后当了一阵子盐铁商,后来连这也干不下去了,国家不是禁私盐、私铁吗,禁到边疆来了,把我们的家产没收了,把我们家拆了,那是黄河边的一座城!用几万人把城墙挖了!我们还坐了一阵子牢,然后被强行迁到这个连肉都吃不上的鬼地方来。”

“你父亲叫什么?”

“百里冬。”

“哦!原来是他!他可是北方的一条好汉啊!”

百里桑和这帮人混熟了,田雨则远远地躲开他们。他现在着迷的事情只有一件——《东郭让子谱》。他正在芮儿屋里整理棋谱,隔窗看见一个人紧靠着南房的门蹲着,此人转过身来的时候田雨一哆嗦,那荒原人的脸、那黑眼罩,田雨是决不会认错的,这是在牢里打过他的“定边独眼龙”。田雨奇怪王桂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又想起王桂也是定边人,自然可以把老乡带来大都市混。独眼龙在太阳底下捉虱子,有人来了他就用肘尖撞一下身后的门。林氏送饭来的时候被他吓得不敢进屋,王桂出来接过了饭菜。

田雨问芮儿:“你觉得你这个师兄怎么样?”

“讨厌死了,”芮儿说,“什么人都往这里招。”

“我再攒半年的钱就可以买房子了,到时候你们搬走,不告诉他!”

芮儿脸红了,“我们凭什么住到你家去呀。”

“因为……因为我答应过要天天陪你下棋。”

百里桑来的时候,因为独眼龙堵在门口,也不敢进去了。他跑到芮儿屋里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头看家的豹子,他要是狗倒好点,怎么也得叫两声吧,可怕的就是他不叫,就那么静静地瞪着你,让你知道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他撕碎。我刚才在厕所里碰见他了,一靠近他就能闻到一股吃生肉的野兽的味儿!还有一件怪事呢,”他凑近了说,“他尿尿解裤带,有个东西就从裤管里掉下来,‘当’一声戳在尿槽边上,火星都戳出来了!我怀疑那是凶器。”

“不行,”田雨站起来,“我得请他们走。”

芮儿拉住他,“那个人你怎么惹得起?还是让我爹去跟王桂说吧。”

“没事,我认识那个人。”

田雨到了独眼龙面前,抱拳说:“朋友还认识我吗?”那只独眼迷惑地打量着田雨,田雨又说:“两年前在三十里铺收容所,你跟我说,不服出来找你。”那只豹眼瞪圆了,“怎么?来找后账了?”田雨说:“不是,我是来感谢你的,你当初踢我的时候光踢我骨头,没踢我软的地方。”独眼龙站了起来,“你啥意思?要我踢你软地方是不是?”田雨看出这个笨蛋还没把他认出来,只是习惯性地应对任何敢于瞪着他的人。这时王桂出来了,呵斥道:“这是我朋友!客气点!”独眼龙就老实了。田雨要王桂借一步说话,王桂说这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有话就在这儿说。能够感到从屋里射出来的一束束冰冷的目光,那只独眼也在努力地辨认着田雨。田雨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我就照直了说吧。你们这么多人三天两头来喝酒,邻居们肯定早就注意到了,说不定里典都报告亭里了,你们又爱谈国事,我怕连累东郭先生。”王桂说:“你啥意思?轰我们走?”田雨指着南墙说:“我要是你就不选这么个地方,那墙根底下就有街坊在乘凉。”屋里人在骂:“这小子真是不会说人话。”王桂说:“你算老几呀?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这种话了?你是这家的儿子还是女婿?”说完就往屋里走。田雨追上去,独眼龙劈胸揪住了他,他被提到半空中还说:“你知道,我被你打得吐血也是不会哼一声的!”这时芮儿冲了过来,朝屋里大叫:“王桂!你让这个猩猩把田雨放下来!”

林氏和东郭先生也出来了,百里桑和孩子们也在看热闹。王桂让独眼龙把田雨放下,说:“你们要是看我不顺眼,我走就是了,可他凭什么管我?”

芮儿咬咬牙,说:“他是我未婚夫。”

田雨惊呆了,两位老人也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但当王桂看东郭先生的脸色时,东郭先生点了点头。

王桂他们再也没来,田雨从此将东郭先生和林氏叫“爹”“娘”。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城里买一个宅子,要比他哥的还大,因为有这么多人要住:桑夫人要住一间屋,田鸢如果来了也要住一间屋,丈人和丈母娘一间屋,他和芮儿一间屋,还有一间屋或几间屋给儿女们留着,如果要办围棋学校,那还不够,还有仆人呢……他陶醉于这平凡的愿景,把小时候的种种狂想抛到了脑后,连透视人心、通神的魔障也彻底消失了。他现在唯一的幻觉是:自己是在东郭先生家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