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凤凰作坊(第2/7页)

她热情开朗的性格很快博得了全家人喜欢。孔雀歪着脑袋打量她,她惊喜地说:“啊,北方还能见到孔雀!”那帮北方佬们相视一笑,这是他们身边第一个初次见到孔雀而不会惊呼凤凰下凡的人。她看见百里桑削藤条,就捡起一根说:“这皮削了多可惜,可以用来织布。”百里桑苦笑着说:“我们家谁织过布呀。”她说她会。吃完晚饭,她把乱七八糟的藤条分成两堆:“瞧瞧,这是树上的藤条,又老又弯,只能用来编筐;这种呢,是山坡上长的藤条,又长又直,它拉出的丝也会很直的,就用它织布,它抽出的芯还可以用来编东西,比那种藤条编的好看多了。”为了这事,她和田鸢住了下来,田鸢跟百里桑住在一起,她住在以前桑夫人的屋里。第二天她找了一口大铁锅,把挑出来的好藤条一捆一捆放进去煮,把皮煮得稀烂。中午,她指挥百里桑在院里挖一个坑,六尺见方、二尺深,底下满满地铺上草,把煮好的藤条放进去,上面再满满地铺一层草。过几天藤条上的皮沤烂了,几个年轻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它拉到河里洗。其姝认定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是纺织的风水宝地,唯一遗憾的是泾水不如南方的江水清。弄玉也卷起裤脚站在水里玩,她笨手笨脚的,手里的藤条经常被水冲走,当田鸢踩着水去追藤条时,她觉得这无非是比较羞涩的飞行罢了,后来听其姝说田鸢从没飞过,她才真的吃惊。

傍晚,他们推着一车雪白的藤条胜利归来,容氏绕着小推车转圈,一个劲夸:“南方的姑娘就是巧!”其姝甜甜地一笑:“巧的还在后头呢。”次日一早,大家看南方姑娘会巧到什么地步。其姝一身短打扮,头发盘起来,像过门一年多的儿媳妇似的,这时候弄玉的头发却披散下来。她时时刻刻都注意使自己与其姝不同,当其姝说“姐,你的发髻真好看,教我做”时,弄玉说这是飞燕髻,一般人不许做,为了不让其姝觉得她太高傲,她盘起平民妇女的发髻,其姝出于崇拜她的美貌又来模仿,她就不知疲倦地换发型。不过在心灵手巧这方面,弄玉是很崇拜其姝的。其姝把藤条泡在水缸里,弄玉明白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离不开水,谁叫它是水乡的发明呢。其姝熟练地抽出一根根白色的纤维,弄玉、田鸢、百里桑也学着干,发现这活顺手得让人上瘾,纤维都给水泡开了,一抽一长条,一点儿也不费劲。他们很快攒了满满一盆,跟蚕丝似的。抽出的纤维,也泡在水里。然后田鸢、其姝去买纺车,百里桑和弄玉在家给纤维打结。纺车回来以后,其姝把纤维绕成团,安在纺车上,然后,随着踏板的翻动、线轮的旋转,这团线奇迹般地变成了布—这可是树皮变的布啊!有学问的弄玉想起来了:“葛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这就是传说中的葛布啊!”读过书的也不止她一个,百里桑 着黑脸说:“是刈是濩,为 为绤,服之无斁。这都把生产工艺告诉咱们了。”田鸢对着其姝傻笑:“你干这活儿原来有教科书呀。”只有如意不参加这个过家家,实际上直到第十天半夜其姝才在厕所门口碰巧遇到她,她毫不好奇地对其姝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消失了,她早出晚归的习惯像老太太一样固执。

其姝专门织布,百里桑、田鸢和弄玉抽芯,两位老人煮藤条、沤藤条,没活干时就出神地看纺车骨碌碌转、雪白的葛布一匹匹变出来。这种布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凉快,又吸汗,又轻,又结实,手感还很好,姑娘穿上它,更喜欢照镜子,小伙子穿上它,更容易被姑娘抱。百里桑把第一批葛布拿到城里,先给自己家的人做衣服,那家裁缝铺立刻向他们订购更多的葛布,然后其他裁缝铺、绸缎庄也慕名而来,邻居们也来买,把他们忙得喘不上气来。有一天来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商人,驾着一辆大车,把院里的葛布统统拉走了,留下一袋金子。他们打开袋子,看见个布条,那个人已经驾车走远了。布条上写着:“你和姓嬴的那小子,哪儿也别去,在这儿等着!”

其姝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在自己和田鸢私奔的路上,哥哥的探子藏在哪些树、哪些房子或哪一股黄沙后面。然后从定边到上郡的绸缎庄主纷至沓来,一看见孔雀就热泪盈眶,然后要葛布,断了货他们就在门口铺上被褥日日夜夜守候着。原来,他们收到了贺兰山“独狼”的帖子—要是在他们的店铺里看不见养凤凰的人家做的葛布,就找他们借钱。土匪来借钱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土匪会借多大数目,他们也听说过,一般不会比冤大头的家产少。他们猜不透土匪和凤凰有什么关系,土匪到底在演什么童话,但也只好去找凤凰,他们打听得好辛苦好辛苦,终于在泾水岸边这户人家找到了凤凰,于是“凤凰作坊”就叫开了。百里冬没法告诉田雨要还二百斤黄金也别用这种方式啊,把那么多人吓着不说,他们也累坏了,只好雇人来做葛布了。他们以为很快会把子午岭糟蹋光,谁知一片山坡刚刚被砍秃,周围的葛藤又疯魔般地填上它,这简直没天理,难道“独狼”的巢穴里竟然有巫师对植物施心灵巫术不成?

青春膏

菲菲经常追着孔雀在织机间跑来跑去,像一团白色的球跟着一团绿色的球滚,后面那团肉球还呼哧带喘的。织女们经常被孔雀圆鼓鼓的肚子撞一下,然后看见一只小巴掌拍在织机架子上,惹得她们大笑不已。菲菲现在特别想把孔雀毛揪下来玩,孔雀现在特别怕他,好像又回到了嫁给大鹅的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它不明白大鹅的喙子怎么长在了小主人的爪爪上。田鸢顺手拉住孔雀让他来摸:“只许摸,不许拔,啊?要不然小姨会生气的。”菲菲嘟噜着嘴,谨慎地把孔雀毛一层层翻开来研究。孔雀的嘴巴一张一合,小脑袋大惑不解地摇摆着。但菲菲还是趁人不注意揪下了一根尾翎,捏着它睡觉。第二天早晨大家起床,破天荒地看见如意在院里站着,抱着孔雀,头顶有几只蜜蜂嗡嗡转。她把孔雀抱到菲菲面前,翻开孔雀尾巴,给他看孔雀屁股尖上的一个红点:“揪吧,揪下毛来,孔雀就找不到你妈了!”

菲菲张开水汪汪的小嘴哭起来,因为妈妈去爬通天塔的时候,他只能靠孔雀去找妈妈。他哭得这么悔恨,姥爷掏出香肠也劝不住。田鸢跑到楼上把那根孔雀毛拿下来,接在孔雀屁股上,蹲在孔雀后面说:“我是大孔雀,我是大孔雀,我的毛没被揪掉,我还可以找到菲菲的妈妈!”菲菲就破涕为笑,还啃起了香肠。弄玉偷偷瞅田鸢,觉得他很快乐,甚至是院里最快乐的一个人,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吃饭时说起扶苏也不用避开田鸢了,扶苏已经来了两封信求她带孩子回去,她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每天早晨,她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大声招呼田鸢来洗脸:“快来,其姝都洗过了。”又问:“热吗?兑点凉水。”田鸢用热毛巾捂住绝望的眼睛。没人注意到百里桑是怎么洗脸的,他对待自己的脸皮像对待生牛皮一样凶狠,他没法搓掉脸上的黑,就求容氏把那种膏—那种一夜间让人变白的青春膏—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