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车裂(第2/3页)

一阵剧痛从右肩传来。这几年在山洞里住,右肩得了病,连举手都疼,蒙恬却把他拉得紧紧贴在铁栅上。田雨惨叫起来。蒙恬还在吼:“他是反贼!他刺杀了皇上!”狱卒们扑过来解救田雨,田雨更疼了,因为笼里的人和笼外的人在把他往两边扯,他疼昏了过去。

狱卒们用刑讯的针扎蒙恬,蒙恬才松手。田雨醒来时蒙恬还在喊:“皇帝是他杀的!”一个狱卒说:“这人疯了。”狱卒们根本不知道皇帝死了,听说了也不相信。田雨觉得自己整个右臂还是麻木的,他用左手撑着站起来,谢了狱卒们,向外走。在狭窄的通道里,他遇到了一个新的使者,他从容地侧身让这个人过,蒙恬又吼起来:“抓住他!皇帝是被他杀的!”这位使者停住了脚步,他跟皇帝东巡过,知道皇帝被刺的事,他一把抓住田雨。田雨又疼得叫起来,他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使者抓。使者要他出示证件,他没有证件,也懒得说自己没带。使者便用身子堵住他的退路,对狱卒们说:“枷上他。”直到这时,田雨才松了一口气。

“芮儿,我们要见面了。”

法场

被搜身时,田雨要求留下小木盒,狱吏打开木盒,看见一缕女人的头发,似乎与案件没有瓜葛,但他不敢擅自处理,他答应将这东西连同他身上的一切妥善交给咸阳方面的人。田雨被隔离关押了一天一夜,然后被押往咸阳,由廷尉秘密审讯,他未做任何狡辩,一次审讯就定案了。画押时田雨笑了起来,他的罪名是—

聚众拦劫朝廷的咸鱼车队。

他的履历是:出生于临淄,父亲为原齐国上将军,所有亲属均已于今上二十六年被原齐王夷九族,是逃脱的孤儿,今上二十八年按徙民实边令迁往边疆,三十三年作为杨端和将军府食客迁往咸阳,三十四年参与东郭乱党集团的活动,靠杨端和的庇护逃脱了法律制裁,三十六年投奔贺兰山土匪,绰号“独狼”,三十七年春天成为匪首,三十七年八月,因抢劫朝廷咸鱼车队落网。他松了一口气,没有牵连桑夫人和田鸢,今上二十八年和他们分开立户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中最合理的一着。他画完押,向廷尉要回他的小木盒。

上法场的那天早晨,他把小木盒揣在怀里,让狱卒们绑。他请求不要反绑,因为右肩有病,狱卒说这怎么可能,绑松一点是可以的。当他们把他的手拉到背后时他疼得尖叫起来。狱卒说:“孬种!娘们上路也没有你这么叫的!”又加了一把劲。田雨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不是孬种!你们把我的膀子砍了吧!”狱卒说法律没判他肢解,谁也无权砍他的膀子,又把绳子狠狠勒了一下。他疼昏过去了。他们用冷水浇醒了他,有一个狱卒在说:“他的肩好像真有病,我们给他松一点吧。”但现在他的整个右臂已经麻木了,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一个狱卒蹲下来说:“我们按规定押解犯人,没有虐待你,对不?”田雨点点头。他们就开始绑他的腿。田雨看着他们那么认真地用细麻绳在他膝盖上绑了一道,又在他脚腕上绑,笑了:“还怕我屎尿失禁,你们都看到了,我刚才疼成那样也没尿裤子。”狱卒说:“你听到判决就知道了。”

判决之前先要验明正身。这个厅的墙壁和屋顶都是雪白的,墙上开着高高的小窗户,就像仓库里一样,有一道楼梯通往审判厅。随着咚咚的脚步声,士兵们拿来死囚的档案和齿印,这齿印是在田雨刚入狱时做的,一个士兵用铁叉指着田雨说:“张开嘴。”田雨张开嘴,他就把铁叉伸到田雨嘴里顶住他的上下腭,用一块泥在他下边的牙齿上按了按,再拿出来和备案的齿印对照。田雨明白了,那个铁叉是用来防死囚咬士兵手指头的。他们在说:“验明正身完毕,是死囚本人。”一个士兵就用红笔在田雨脸上画了个叉。田雨听说有的死囚这时候就要尿裤子,简直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会这么脆弱。他对怀里的小木盒说:“芮儿,再耐心等一等。”

他们把田雨带上楼梯,当当的锁链声、脚步声在这个空旷的厅里回响,又进入密闭的通道,向着宣布死亡的舞台上升。到了最高层,眼前是一扇灰色的门,门一开,嗡的一声,进入了一个明亮的舞台。法官和书佐们在舞台后面坐着,舞台前面有四个铁笼子,三个已经装了人,田雨走进了空着的那个。台下是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实际上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刚才验明正身的厅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旁边的死囚哭了起来。法官一拍惊堂木,宣布这三个入室盗窃犯死刑,押赴东市刑场枭首,示众三天。哭鼻子的家伙裤子立刻就湿了。对田雨的判决是车裂,押赴咸阳宫广场执行。

离开法庭时,那个尿裤子的人是被士兵拖着走的,他的腿软得像断了一样,而且这三个盗窃犯都是面如死灰,田雨知道东郭先生一家当年在行刑台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脸色了,人知道自己必死时,脸色会先和死人一样的。可惜现在没有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脸色是不是灰的,只知道自己的腿没有软。恐惧是有的,至少担心五匹马一起扯他的时候右肩又疼起来,但与芮儿相聚的幸福压倒了这种恐惧。

在法庭外上车时,那个尿裤子的家伙赖在囚车旁边使劲往下蹲,士兵揪着他往上提,从他怀里掉出了一块手绢,他看见这手绢一下来了精神,居然挣脱了士兵,背着双手像虫一样蠕动到手绢边,把脸埋在了手绢上,士兵把他拖起来的时候,他糊满泥土的嘴上叼着那块绣花的手绢,瞪着充血的眼睛。这手绢不知是哪个女人留下的,带着人世间最美好的回忆陪他入土。士兵把他倒着拖上了车。这样的东西,田雨也有,上车后,他在车边压了压胸口,感觉小木盒还在,放心了。

咸阳宫广场人山人海,他又经过了熟悉的血沟、血桥,上了东郭先生他们待过的高台。不同的是现在有五匹马等着他。士兵把绳子牵过来时,他好言好语地请求别拴他的右手,没人理他。他们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再把他的头、双手、双脚都拴在连着马的绳子上。他从手脚上时紧时松的拉力能感觉到马已经烦躁了。监斩官走过来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大笑道:“我一个孤儿,无牵无挂,有什么好说的!”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光棍,是条好汉!”“长这么蔫还有这股硬气,怪不得能抢朝廷的咸鱼车啊!”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裤子还没有湿。锣声一响,马拉紧了绳子,他一下子悬空了,右肩又剧痛起来,现在他是面对天空的,手脚还没有被拉直,他努力把右手往回收免得被拉得那么疼,还吩咐刽子手:“快点快点你们他妈的快点呀—!”台下又喝彩起来,鞭子又响了几声,马儿们真使劲了,他手脚被绷平了,剧痛让他流下了泪,而裤子仍然没有湿。又一股大力让他疼昏了过去,法场上的喧嚣忽然消失了,在一片天国的宁静中只听见桑夫人的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