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异灵川(第3/6页)

阅历无穷尘路,因而变得世故黯淡,对任何事其实都失去激情的老人,忽然有泪光。

就算是半夜惊魂,面观异事,他的表现都算镇定,不如这一刻失态。

川悄然退在稍远处,面无表情地观察眼前场景。

媚妮,出身名门,十八岁时放弃无数高贵者的追求,毅然下嫁无名小卒乔瓦尼的媚妮,十七年前某个夜晚在自己卧室自杀。那一天正好是她和乔瓦尼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楼下盛大的派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她风流成性的丈夫穿梭在受邀而来的超级模特与明星之间,正被美酒美人陶醉得忘乎所以。

从她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乔瓦尼的下半生轨迹像受到一道霹雳的猛烈打击,瞬间改向。

不,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正人君子,从此背负着深深负罪感守身如玉。

掌中腰细,枕畔暗香。笙歌夜夜。如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灯红酒绿中他突然失去了一种能力。狂喜,热爱,悲伤,沉溺。世人通常嫌其太多,以至于影响正确判断的,那种激发出强烈情绪的能力。

不能感受和投入,算不算损失?既然不能感受和投入,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损失?

乔瓦尼定在那里。

终于发出轻轻呼唤:“媚妮,媚妮。”

媚妮静静矗立,不言不笑,不应答。

一如她在生时候,对他的冷漠和放纵,都默然无声。在暗处淡淡凝视,毫无表情。

仿佛他们从没有过相濡以沫的时日。爱情在最暗的时分,仍然明亮到可以照耀一整个人生。

这样的决绝,未始就不是暴戾。

是一刀两断的否定,抹杀全部复原的可能。

宁愿死亡,也不挽回。

拍手声再度响起。媚妮轻盈地转动身体,从另一边出现的,已经是玛吉的形态。

乔瓦尼发出绝望的低号,几近垂死。

他喃喃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断了脊梁。濒临绝境。

玛吉步出办公室。她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定神一秒之后继续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处理庞杂事务。她的人生中有十分钟的空白,上帝没有记录。

而室内,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毫无同情心能令任何一副嘴脸看起来像恶魔。

但是他为什么要像呢?他本人就是恶魔。

在倒地的乔瓦尼身边倒下来,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后者不再年轻的面颊。

空旷到极点的大办公室里隐约刮起风来,很冷。

川轻轻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请她原谅你。”

你是不是想说,亲爱的,我爱你。

我一直是这样的爱你。

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衰减,从来没有动摇。

我爱你,请你也爱我。不要躲避,隐退,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请在这里。携我的手,亲吻我。说你永远在这里。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这就是隐藏在你心里的那个封印对吗?当媚妮死去,封印生效。

一切感情,就此沉入无穷深的黑暗谷底。你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地狱。

乔瓦尼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很想愤怒,但其实是非常软弱地对川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川耸了耸肩膀,站起来,手指轻轻一挑,乔瓦尼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跌坐到椅子上。

川转身,优雅而冷酷地转身,他说:“我只是让你看一下,当一个人最深的秘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会有怎么样的冲击效果出现。”

他的微笑极邪恶,因此魅力无穷,简直使空气都要沸腾或沉沦:“你不过是渺小的人类,亲爱的乔尼。但是那些将要在生存者游戏中出现的人,当他们秘密的一面被引诱、生发,你会看到非常特别的奇景。”

重复了一句:“非常特别。”

然后他神秘消失,一份文件莫名出现在办公桌上。生存者选拔赛的内容。

游戏即将上演。

阿姆斯特丹。上午十一点,阳光普照。

菲利浦公司的销售部门咖啡间里三三两两站着人,不咸不淡地聊天。

角落里一架小液晶电视,正放着上午重播的肥皂剧,每二十分钟插播广告。

史帝夫就站在一边,懒洋洋打着哈欠。

他很高,永远驼着背,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很少有表情,像一个木偶人,永远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算知道人事部门裁员表上自己的名字一早在列,也觉得没有太大所谓,最多回家去领救济金。

荷兰政府一向慷慨,将保证懒虫们的生命安全视为重要的公众责任。

他又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人轻声嘀咕:“为什么最近都在放这个生存者的广告?”

他跟着过去看,凝视许久,转过头来问同事:“你不觉得这个广告有点怪吗?”

没有应和,所有人都只是耸耸肩,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舒展着筋骨回办公室去了。

人生周而复始,随意又是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或者纪念。

但是对史帝夫来说,那生存者广告中有点什么东西,与众不同。

他仔细凝视屏幕。

影像光怪陆离闪烁变幻,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像浮在沸腾水面的泡沫,无非虚张声势。潜伏于水底的,是越来越清晰,出现在史帝夫眼中的几个字: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台湾高雄,深夜。

枯坐客厅的家庭主妇庄雅婷捏着电话听筒,心神不定地听着里面信号不通的杂音。她应该还很年轻,神色却整个在衰败,嘴角和眉毛一起耷拉着,活生生地证明苦命相这一事物的存在。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失控的喧闹声划破寂静,昭示酒醉的男人终于回来。庄雅婷急急忙忙开了门,脸色被酒精烧得通红的丈夫一头栽进来,傻笑两声,蜷缩在地板上,沉沉睡着了,睡了两分钟,一个翻身,张嘴吐得满地横流,屋子里臭气熏天,中人欲呕。

雅婷俯身试图拖动丈夫,但实在太过瘦弱,自己反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抚着跌痛的腿脚眼泪长流。这样日复一日上演的相同戏码,已经将她逼到了一个绝望的极限。

客厅里开着一盏微亮的灯,寂寞的空气中只有醉鬼的鼾声,以及电视里永恒的欢快音乐,演示一幕幕现实中从未存在的完美生活。

雅婷泪眼蒙眬去关电视。正在播出广告,一个新的什么节目很快要推出,她随意瞟了一眼,伸出的手忽然定住。

为什么在铺天盖地的节目预告画面中,她会清晰地看到一行字从屏幕深处浮现?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钩子,钩住了她的全部心神——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川所住的地方,除了贵一点以外,极之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