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即使仅以干阑镇的标准来看,我家的房子也很小,但胜在景色极佳。在我老爸负伤之前,一次从军队返乡探亲时,他加高了这所房屋,这样我们的视线就可以远及河边。透过夏日的薄雾,能够清晰地看见土地的轮廓,那里曾是一片森林,现在却已荒芜,看上去如同沙漠。但是山峦自北向西曼延,仿佛默默提醒着:远方有无限未知之境——在干阑镇之外,在银血族之外,在我所知所识之外。

我爬上梯子,登上屋顶,日复一日地上上下下,让手扶之处的木头都磨得旧旧的。在这样的高度,我能看见河里有几艘船正逆流而上,船上的旗子骄傲地迎风舒展。银血族,只有他们才足够有钱,用得起私人交通工具。当他们开车、乘船,甚至坐着喷气飞机冲上云霄时,我们却只有自己的两只脚,运气好时顶多拥有一辆自行车。

船是驶向夏宫的,那座小城因国王每个夏天的驾临而复苏。吉萨今天也会到那里去,给她的裁缝师父帮忙。她们经常趁此机会到集市上去,向那些随着王室一起蜂拥而至的银血族商人和贵族兜售绣品。那座行宫叫作映辉厅,据说奇景无双,但我从没有亲眼见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贵族们要有第二座房子,尤其是他们在首都的宫殿已经非常宏伟华丽了。不过,所有的银血族都一样,行事并非出于需要。他们只是随心所欲,并且只要想,就能得到。

在打开屋门、走进日常杂务之前,我轻轻拍了拍门廊上挂着的旗子。黄底红星,三颗红星,三个上战场的哥哥,此外还有空余的地方,是留给我的。很多家庭都有这样的旗子,有的上面横亘着黑色条纹,代替了原先的红星,那是在无声地追念着死去的孩子。

在屋子里,老妈正炖着一锅汤,在炉子边汗流浃背,老爸坐在轮椅里,盯着那锅汤。吉萨坐在桌边刺绣,绣品的美轮美奂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我回来了。”我泛泛地打招呼。老爸动了一下以示回应,老妈点了点头,吉萨盯着她的绣片,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把偷来的东西往她旁边一丢,让那些硬币叮当作响,动静颇大。“这下我能给老爸的生日买个气派的蛋糕了,还能买不少电池,足够撑过这个月。”

吉萨看了看,厌恶地皱起眉毛。她只有十四岁,却比同龄人敏锐得多。“总有一天,人们也会夺走你的一切。”

“嫉妒可不是你该有的反应。”我嗔怪着拍拍她的脑袋。吉萨立刻抬手拢了拢,把她那柔美光滑的红色头发重新整理成干干净净的小发髻。

我一直都非常渴望拥有这样的头发,但我从没跟吉萨说过。她的头发像火一样红,我的却是那种人称的“河水褐”,发根是深褐色,发梢的颜色逐渐变淡,仿佛在干阑镇的生活重压之下,就连颜色也从头发之中流失掉了。很多同样发色的人会留短发,不让灰褐色的发梢长出来,但我不会。我喜欢我的头发这样提醒自己:就连它们都知道,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才没有嫉妒。”吉萨气呼呼地继续工作。她正在一块黑色的缎子上绣花,艳红色的花朵在黝黑的绸缎上如同一簇簇燃烧的烈焰。

“真美呀,小吉!”我摸了摸其中一朵花,丝绸的滑润触感令我大为惊讶。吉萨抬起头冲我柔柔地笑了,露出了她的小牙。就算我们时常拌嘴争吵,她也知道自己是我心头上的至宝。

而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嫉妒的那一个。我一无所长,只会从真正劳作的人那里东偷西摸。

等吉萨的学徒期满,她就可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银血族的有钱人会从四面八方拥来,争相购买吉萨绣制的手帕、旗子和衣服。吉萨将拥有极少数红血族才能获得的成功,过上好日子。她会给老爸老妈,给我,给哥哥们提供一些杂活儿,好叫我们不用再服兵役。到那时,吉萨会拯救我们全家,只凭着她手里的针和线。

“你们真是天壤之别啊……”老妈喃喃自语,用手指捋着花白的头发。这不是责备或讥讽,而是事实。吉萨天分出众,拥有一技之长,又漂亮体贴,我却活像个糙汉子。正如老妈所说,我俩实在是一天一地,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我们戴着同样的耳环,思念着我们的哥哥。

老爸蜷缩在角落里,费劲地喘着粗气,用手狠捶自己的胸膛。这很正常,因为他只有一个肺叶。幸亏红血族的医生救了他,把受损伤的肺叶换成了人造器官,好让他能够呼吸。这是银血族的发明,尽管他们从不需要用到。有些银血族自己就是愈疗者,但他们可不会为红血族浪费工夫,更不用说跑到前线去救死扶伤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待在城里,想方设法为银血族延年益寿,比如修复他们被酒精摧残的肝脏之类的。所以我们不得不转而求助于黑市,用那儿的技术和新发明为自己保命。有的疗法很蠢,也没什么效果,但这堆嘀嗒作响的金属玩意儿救了我老爸的命,我时常能听到它们嘀嘀嗒嗒地搏动,维持着老爸的呼吸。

“我不要蛋糕。”老爸说道。我看见他瞥着自己的大腹便便。

“这样啊。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老爸?一块新手表?还是——”

“梅儿,在我看来,你从别人手腕上撸下来的不能称之为‘新’。”

一场巴罗家的大战已然箭在弦上,正在这时,老妈把汤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晚饭好了。”她把汤往桌上一放,热气扑面而来。

“闻起来不错啊妈妈!”吉萨撒着小谎。老爸就没那么圆滑,直接冲着晚饭做了个鬼脸。

为了不做出嫌弃的表情,我立马坐下来喝汤。还好,不比往日更难吃,这令我很是惊喜。“用了我带回来的胡椒?”

老妈既没点头也没微笑,更不用说对我的味觉心存谢意,她只是洗洗涮涮,没回答我。她知道,胡椒也是我偷的,如同我带回来的所有礼物。

吉萨盯着面前的汤,在闻胡椒的气味。

当然,我对此已经习惯了,但他们的不满还是让我厌倦透了。

老妈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双手中:“梅儿,你知道,我得谢谢你,但我还是希望——”

“希望我是吉萨?”我替她说完下半句。

老妈摇了摇头:“不,当然不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一个小谎。

“好吧,”我用那种他们绝对可以感同身受,并且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我能为家里做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在我走之前。”

我话语中暗示的战争立刻让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就连老爸重重的呼吸声也停了。老妈转过头,脸颊通红,怒不可遏。在桌子下面,吉萨拉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