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4页)

曹敬找到工作后,这个想法就一直困扰着他。哪怕薪水微薄,但是节俭度日的他还是能够每个月带一些糖果、玩具和书籍回去,或者经常回去帮忙干些活儿。

曹阳有一次跟他一起回福利院,出来后跟他聊了很久。

“你不能一个人救所有人,”曹阳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别把你自己耽搁了,你真的不欠别人什么。”

“我知道,”曹敬当时这么说,“但能救一个救一个,能救一时救一时吧,不然心里总是难受。去小孩家里家访,有的时候会碰到穷得揭不开锅的,或者家里有罹患精神疾病的。我也没办法,去帮他们跑两趟,联系低保,给他们拎一袋米,这样晚上才睡得着觉。”

曹阳说:“等老大回来后,让她给你换个工作。”

“那你愿意不当警察吗?”曹敬反问。

“都披着这身皮了。”曹阳说,“那就干下去呗,反正烂命一条。”

一次补贴有整整五百块钱。曹敬站在卫生间里拆开信封数了数,仔细放进外套内侧,长长呼了口气。

明郁江说每周都可以来一次,一个月就是两千块钱,比他现在每个月的工资都多出好多。如果可以的话,曹敬觉得这个数据收集持续的时间越长越好。

回去路上,曹敬拐了个弯,往雷小越的家里去了一趟。

被派出所关了一天后,雷小越当天晚上就被送回了家里。曹敬敲门的时候,出来的是他母亲,之前家访的时候见过一面,见面不外乎是寒暄几句,客套客套。

最开始,曹敬家访的时候每次都会很难受。这和他大学里学的专业有关,曹敬发现健康正常的家庭环境真的很少。就像那句老话,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家访让他在几个月里接触到了上百个不一样的家庭,其中起码有三分之二,都有很严重的问题。

课本上学习到的知识,那些关于儿童心理建设,那些修复精神和关怀的流程……在现实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曹敬能够看见问题,但是他没有办法解决。

课堂上的案例与方案都非常理想化,然而现实里没有那么多资源,许多时候这些家庭被物质条件上的穷困与匮乏所压迫,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喘不过气来。

曹敬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带着一种焦虑感,孩子们有升学的压力,成人有贷款和房租的压力,老人则因为医疗的高额花费而恐惧。所有人都像是轮子里的仓鼠一样,竭尽全力地往前狂奔,为的只是不被时代的大潮甩下去。

还是新手的曹敬有一次和科长吃饭的时候,提起过这事。当时两人都喝了几杯酒,老马端着酒杯开导他。

“一开始都会这样的,”老马说,“我刚干这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心里难受。”

“那后来呢?”曹敬问。

“后来看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看得实在太多了,就没感觉了。等过个几年,你也会习惯的。”

与那时候相比,曹敬现在确实成长了一些。至少他现在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悲伤、难受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助益。想要改变这些事情,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于是曹敬用理性压制自己的同情心,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工作效率。

曹敬见了雷小越,问候了几句。他之前因为失控击伤了几名同学,所以在去少训所接受特殊培训之前,暂时处于停学的状态。

“曹老师,今天要把故事讲完吗?”

“我就来看一眼,看你还平安无事就好了。”曹敬站在他家门口观察,一个典型的工人阶级家庭。雷小越的母亲问了他很多少训所的问题,他再三向她说明,少训所的培训是完全免费的。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生道理可以教给你。”曹敬没打算进门,他说,“对这个社会,以及对你自己来说,最有帮助的不是去做什么大英雄,而是做好自己这颗螺丝钉。”

“为什么?”雷小越不太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曾经试过。”曹敬向他眨眨眼睛,“但我后来发现,这个世界不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把所有压力都堆在自己肩上只会让你被这些力量压垮。”

当天晚上十一点,曹敬已经睡下的时候,仓库门被人砸响了。开门的时候,外面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满身酒气的大汉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他面前。

曹敬叹了口气,把甩棍插回腰间让开路,自己的兄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成为警察第三年,曹阳的体格看上去比以往更为壮硕了。

曹阳一直是曹氏四姐弟里个子最魁梧的一个,从小的时候,这身体格和力气就让他习惯以暴力来解决问题。二十年之后,他成了一个合法使用暴力的警察。

外人总会觉得他有些凶神恶煞,特别是一脸横肉,曹阳瞪着人看的时候很可怕。然而曹敬从来不怕他,因为曹阳自从懂事后就没打过他,反而经常替他撑腰。曹阳的逻辑很简单,他的世界也很简单,曹敬是他的弟弟,那自己就要罩着他。

有时候,曹阳会和曹敬一起出去喝酒,通常是因为心情不痛快。

“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坐下说。”

半夜里,曹敬懒得开灯,就把一盏台灯打开。两人在书桌上摆上酒杯,大瓶的烧酒,曹阳拎了一个饭盒进来,打开后里面全是炒过的花生米。两双筷子一搁,他们就这么盘腿坐在椅子上。

两个男人在台灯下互相瞪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同时笑了。

“妈的,感觉跟小时候去厨房偷酒喝一样。”曹阳笑道,“不过这样也挺好。这个台灯可以,很有氛围。”

“其实我喜欢全黑着。”曹敬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个。

“啊……”曹阳一饮而尽,然后吃了几颗花生,眼睛瞅着窗外面黑沉沉的天。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今天河里捞出来一个死人。”

“嗯。”

“自杀的。跟着身份证查到了住址,然后去他家走了一趟。”曹阳慢慢地吐出字句,“太恶心了。”

“怎么个恶心法?”

曹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人死了,是他女儿。被锁在家里,活活饿死的。已经臭了。”

曹阳伸出手去,把台灯拧灭。他看着灯泡最后的一点余光,在视网膜上留下小小的暗淡光斑。在黑暗中,只有外面偶尔响起的车声。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不该当警察的,我以为我心肠已经够硬的了。隔壁邻居说,这男的喜欢出去赌博,一连好多天不回家,就把这小孩一个人锁在家里,自己烧饭吃。结果家里可能没米了,他一连二十几天没回来,小孩儿就死在家里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