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5页)

“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曹敬在黑暗中继续上前,“我想感受你的感受,如果这能够让你感觉好一些……放下刀吧,你的生命还有希望,你还没失去所有的东西。”

“如果你把我告发,我就会因为杀人罪被枪毙。”杜云娟往后退了一步,“我宁愿隐姓埋名,逃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我想活下去,而现在的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曹敬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违背自己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职业道德,甚至违背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但他记得第一次操控他人意志时的那种权力的罪恶感,在那个家伙笨拙地举起手枪的时候,曹敬越过了意志的界限。在明郁江尖叫着冲过去的时候,他决然而冷酷地降下了审判。明明有办法让那个蠢货放下武器投降,但是曹敬说“不”,他在唐泽脑中怒吼道:

“我要你死!”

不是偷窥他人的思想,而是直接闯进了那个偷窃手枪,妄图射杀曹雪卿的蠢蛋的脑子里。他看见这个常被欺负的小胖子羡慕得到夸赞的曹敬,也想与敌人的首领同归于尽。他愤怒、鄙夷地对唐泽的脑子大喊,强行灌输一个想法: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这个懦夫、蠢蛋,没用的拖后腿的废物。只要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就行了。

曹敬没想到,这个傻瓜真的这样做了。曹敬就停驻在他的脑子里,愕然发现自己的诅咒立刻实现。

他的头颅仿佛被同时贯穿。

“你不会被枪毙。”曹敬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合法地重新回到社会上生活。”

“你是说……”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光。

“你听过心理教化吗?”曹敬说出了让他自己都开始颤抖的话,他浑身都在战栗。

“你是说……精神能力者主持的洗脑程序。”杜云娟在黑暗中疑问,“我会忘记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罪恶,转换为一个崭新的人?这种骗小孩的话,你觉得我会信?”

“有一部分情况特殊的犯罪者,可以经过心理教化进行赦免。”曹敬的嗓子发干,“审查条件非常严苛,并且必须具备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但是,如果你愿意自首的话,我可以通过我的关系,确保让你进行一次心理教化。”

曹敬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触碰着柔韧的颈环,后脑的刺痛感逐渐升温。许久不用了,他害怕自己的能力已经生锈,如同一辆开不动的老爷车,踢一脚就会散架。束缚器能够探测头部能量辐射的峰谷,并且通过非常粗暴的措施来驯化受缚者——精确的脉冲刺激。任何进化者只要使用自己的能力,就会立刻品尝到直入大脑皮层的痛楚。

在束缚器干扰的情况下,进化者的思维将陷入僵直,无法有效地运用意志和思想操控自身的能力。而长期佩戴后,受缚者将建立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受到脉冲刺激前,大脑就会阻止自己使用能力,这使得长期佩戴者难以运用自身的力量。

“感受那种痛觉。”

他回想起当时对方说的话。

“感受那种痛觉,然后记住它。”

“哪怕这是真的,但我还会是我吗?世界上还会存在杜云娟这个人吗?”黑暗中,对方的声音似乎哽咽了,“我想活下去……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好难啊……”

“你会有新的名字,新的过去。世界上将不再存在杜云娟这个人,你的身份会被注销,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身份和回忆……”曹敬努力说服她,“我知道,这是个很难做出的决定。但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和真正的死亡是不同的,你……作为一个人的‘你’……将会得到与之前不同的人生。”

杜云娟抽泣着,似乎在黑暗中掂量着这个建议。曹敬对自己的劝解并不抱信心,心理教化的存在实在太像童话了,普通人或许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真正相信它存在的仅是极少数人。

“你很认真。”杜云娟终于又开口了,“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你说得这么认真,我开始有点儿信了。你真的见过被洗脑的人吗?”

“……没有。但我认识介入过这种事的人。”

曹敬的脑中骤然一阵剧痛,久违的脉冲电流让他眼冒金星,几乎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和思绪。热痛的冲击像是把烙铁插入脑髓,翻转搅动,将理性绞碎。这会被记录在案,他知道,这次脉冲会在束缚器的内部数据储存中留下记录,但他了解它的原理……除非受到毁坏,警报不会发出。

他定了定神,发现额上已经流下了热汗。

就像是潜入自己的梦,让“现实中的我”去承受痛觉,然后“在梦中的我”继续操纵身体。把头脑分割成两份,竭力把神经中来回震荡的痛觉与尽可能多的资源分割开来,用这些隔离出来的资源重建自己的思维。

除了具备精神能力的进化者之外,没有人能这样精细地玩弄自己的大脑。这是一种危险的玩火行为,当年他就学到了这一点。这种头脑超载将会极大地损害精神健康。除了消耗巨大的意志力,超负荷运转的神经网络也会实实在在地伤害脑细胞,甚至有变成废人的危险。

“我当年的老师是个大人物,他亲口跟我说过,他曾经在十几年前,在东北某地执行过一次心理教化。我有关系能够保住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敬滔滔不绝到一半的时候被杜云娟打断了,他一时间难以接话。

“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帮助我这样一个和你萍水相逢的人?我身上现在难道还有什么你看得上的东西吗?”杜云娟毫不停顿地继续诘问,“我身上只有一点点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孤身一人也没什么能够给你作为回报。如果你想要女人,你床上的女人比我更漂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冒着被我杀了的风险和我聊天,劝我投案自首?”

“我……”

“我只会在你的仓库里待一夜,天明的时候就启程。火车站已经被封锁了,我靠着脚往城外走,沿着国道或者田野,往外面走,我只想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帮我呢?还是说,你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想等警察来?”黑暗中,杜云娟的眸子反射出仓库窗外的一点路灯,“如果是那样,我现在就杀了你,然后迅速逃走。夜里正好上路,我可以等明天白天再休息。”

“是为了我自己。”曹敬说,“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一定要拯救别人。不然我活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曹敬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层坚韧的厚膜……短短一瞬间,他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如同登山家翻越了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只能维持短短的一小会儿,但是……一种新的感觉淹没了他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