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5页)

曹敬把腿蜷缩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课文,你们上了吧?”曹敬突然说,“那个写了生蚝吃法的外国作家叫莫泊桑。”

“嗯,生蚝。”相阳抬起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个大作家最后死在疯人院里,死于梅毒。”曹敬淡淡地说,“他们说梅毒会破坏一个人的大脑,最后完全失去人性和思维能力……这就是写生蚝的莫泊桑先生的结局。”

相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曹敬没有解释,他关闭了自己的大脑,蜷缩起来,等待剧痛的来临。生蚝,他想,如果我知道生蚝是什么味道就好了。我假设它滑溜溜的,有点腥气却又很鲜美,嚼起来很柔韧……大约是这样吧,软体动物的话……

痛苦如约而至,但这一次比他想得要温柔。

眨眼。

记忆的碎片闪过,仅仅只过了一瞬间。曹敬知道姐姐还在现实中和安德烈缠斗。毁灭性的光烧融一切,与黑色的边界相抗衡。无穷无尽的光辉,煌煌地贯穿人们的视野,她真的太好了,曹敬忍不住想,人间不值得她的停留。

天突然黑了,不仅仅是外部的感觉,曹敬知道自己正在进入相阳的更深处。但对方没有束手待毙,巨大凶猛的原始精神冲击迎面撞来,把曹敬击飞。他与相阳的连接被打断了一小半,对方像是一个急着脱离埋身战的拳击手,迫切地想要拉开距离。

“你现在活得很高兴吗?”他听见相阳喘息着问。

姐姐正在积聚前所未有的力量,曹敬短暂地和她的视野结合为一体,看见外面天黑了。不仅仅是这么一小片地带,几个街区?半个城市?整个城市?阳光正在消失,日落提前到来——字面意义上的日落。巨大的光柱仿佛阳炎坠落,从天而降,将途经的一切熔毁,正正击中安德烈最后的“禁绝”。

“会有很多痛苦的地方。”曹敬爬起身,看着自己的手在火焰中被点燃,之前握住骨骸的手掌已经变得虚无,再也感觉不到了。他这会儿仰视着高大的安德烈,与圣徒的目光对视,坦然无畏地直面对方的审判,似乎痛觉已经完全消失。“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必须付出代价,但……还是会快乐的,尤其在帮助他们的时候。只是你,相阳,已经不明白了,你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哪怕你现在技术再娴熟,你在心灵感应的本质上已经无法寸进了。”

无言以对,相阳的表情看上去是想要嘲笑他,但曹敬怡然无惧地任凭安德烈的火焰舔舐他的身躯,无疑是对发言的最好佐证,这让相阳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扭曲起来。

“所以,现在又回到了我们一对一的时候,不是吗?”相阳同样能借助安德烈的感官感觉到吧,圣徒的灵魂正在燃烧,他已经走向绝路。然而二人心中都像镜子般清楚,在心灵中的角力还没有结束,战斗就还没有结束。

“此刻,我已经通过了‘禁绝’的审判。”曹敬平静地伸出手,“现在轮到你了。你全心全意地作为相阳活着吗?你全心全意地追随自己的理想吗?你问心无愧吗?”

相阳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大步走到他面前,同样沐浴在审判的火焰之中。两人四目相对,毫无相让。他伸出手,于是曹敬握了上去,确认了相阳没有借助假身份取得审判火焰的赦免权。此刻他褪去了一切表皮,仅仅以相阳的身份站在拷问的烈焰中,与曹敬一样沉默地忍耐。

相阳冷然道:“我小看你了,现在的你,完全不亚于曾经的你,是个了不起的感应者。但你通过与曹雪卿的结合来穿越我与安德烈的壁障,这令我找到了最大的破绽。”

曹敬安静地回应:“只要你在意识中击败我,那你就可以借由我的通路前往姐姐的心灵……你也想这样做吧。与安德烈相比,你们更想要的是曹雪卿——完整、强盛、年轻的战略级。”

两人的眼神交会,试图在彼此的瞳孔中寻找更多的信息。相阳的瞳孔中映照出的曹敬安详宁定,他的“相”在精神的领域中前所未有地稳定,前所未有地自信。

“我们的才能根源于同理心。”曹敬看向安德烈的身影,铁翅人正在烧尽自己最后的灵魂,相阳把他最后的牺牲停留在不动的时间里,但烧尽的那一天必将到来。

他有话想说,但曹敬紧接着说:“我们的力量来源于同理心。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通过同理心去理解他人、影响他人。就像是你理解了安德烈的过去,然后你理解了他的愿望,于是你控制了他。而哪怕无法感应他人的脑电波,同理心依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理解别人是不需要超能力的。”

相阳一语不发。

“我现在的工作,确实如你所说,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公务员,跟这里工作的人一样。”曹敬伸手指向走廊里的门,“还算体面的工作,在你看来不上不下,没有远见,只知道有一群青春期小孩要我监督和辅导。”

相阳的嘴角歪了歪,曹敬对此理解为礼貌性的笑意。

“我虽然不再能一眼看穿别人在想什么,但我还有我的同理心。我发现真挚的同理心是一件非常稀罕的品质,哪怕在我这一行,一个最需要同理心的行当。”曹敬斟酌了一下措辞,“哪怕在教育这个行业里,真正为青少年着想的人也不多。我虽然没办法拯救世界,但我可以拯救几个小孩,用正确的方法去帮助他们。

“但你想要夺走我看顾的小孩。雷小越是个不错的孩子,有完整的家庭,他的父母都很爱他,我会帮助他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精神健康的孩子,他身上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你与你的同伙破坏了他的家庭,随手杀了他的父母……你还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想要杀死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人。”

相阳没有回答,他有一会儿觉得曹敬仿佛要流下眼泪,但他没有。

“你们本可以不伤害他们的,有很多种方法,既得到那个小孩,也不用伤及无辜。”曹敬的声音像是在朗读审判,“你们习惯了用杀人解决问题,已经对此麻木,而代价就是你已失去了同理心,变得跟吴晓峰一样。你失去了心灵感应者最大的力量。”

“你在胡说什么!”相阳皱眉说道。

“你杀了人,却依然从容自若地行走在这火焰里,已经让我确信此事。”曹敬寒声道,“作为感应者,杀人是抹除心灵,需要承担最大的重量,而你却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用所谓信念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着。这种罪行每一次都会剥离你的同理心,让你逐渐失去共情的能力——你背叛了感应力,心灵感应也会背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