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小城旧事(2)(第3/4页)

当然这并不妨碍晚上凉夏依然去找昭阳散步,看到撒欢的小狗还要死死拽住昭阳的袖子,偶尔说起到底谁会是散播流言的那个人。

想来想去他们把人物锁定为苏兰,昭阳说你想怎么报复她啊?凉夏则摇摇头,她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在人家的书上乱涂乱画,并且有过小时候的教训,她知道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角色登台露脸,她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她看着昭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报复所有人。”

于是那一季最寒冷的仲冬,春天好像近在咫尺又迟迟不肯驱散风雪与严寒,就是那样的天气,这样一个周五的晚上,凉夏小心翼翼地架了梯子,翻过并不高的院墙。只背了书包,带着铅笔,圆珠笔和透明胶以及整套的尺子和为数不多的现金。昭阳握着提前买好的去杭州的夜班火车票,拿了一只手电等在路边。会合之后他们便一起飞奔,在十字路口拦车,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

跑夜车的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两个孩子,心里断是有疑问和揣测,又或许想到家中同龄的女儿。有细碎的雪花夹着雨水落下来,落在车窗上一点点融化,凉夏就不断催促司机快些,再快些。

次日清晨,沿途的雪花彻底在江南氤氲的半空瓦解成雨水,昭阳站起来,用力把车窗拉了拉,斑驳雨水在并不干净的玻璃上划出清晰痕迹。凉夏紧紧贴着车窗,窗外被风吹乱的雨水滤出了一个褶皱而鲜艳的世界。

六点到达,九点考试。他们在同一个考场的最前面和最后面。

考完出来昭阳问凉夏,“每次考完他们找你对答案你不搭理,是因为怕影响之后的考试么?”

凉夏摇头,“因为我真的记不住任何一道考题和我写的答案。”

“你还真洒脱,记不住所有的事情也许会比较长寿吧。”

夜车与马不停蹄的考试让两个少年实在太困倦,本是想依着俗套的顺序,看一看西湖,找找三潭印月,苏堤残雪,却在岸边的长椅上靠在一起睡着了。凉夏的耳边始终有起起伏伏的水声擦过,汩汩流淌,视线模煳,有尚未宽厚的肩膀承接她一团混乱的脑袋。后来,这声音再没有离开过她的梦境,仿若召唤。

潦草回到家以后,外婆正在发烧,并没有说担心的话亦无责备。而凉夏才勐然意识到,外婆禁不住她的折腾了,她都要忘了。

而再回学校,虽则只是两日任性全与他人无碍,可面对老师,同学,流言蜚语更加汹涌,只是凉夏却越发自在,就像她对昭阳说的,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报复,由此获得某种快意,所以考试的结果早已不重要了。

“你要我怎么和你妈妈交代?你外婆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忍心刺激她。凉夏你到底懂不懂事,你什么时候才能董事?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能为所欲为!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就别不服长辈来管你!”班主任把眼镜摔在一摞厚厚的练习册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由镜片聚焦成好看的光圈。

凉夏的注意力被这光圈吸引,不觉又笑了,从小到大,凉夏在被训斥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学会严肃对待,也不觉得有任何事情值得疾言厉色上纲上线,不掉血不掉肉的又是何必,“下周要是没考第一你随便打我妈电话,我不知道她电话,不过你肯定知道。”

每次的谈话总是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班主任向来知道凉夏,软磨硬泡对她都起不了做用,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凉夏离开办公室之后,拨通了昭阳父母的电话。

所以,当时间风平浪静地就过渡到暮春,过渡到他们都快要忘记他们做过一些疯狂的不计较后果的事情时,微暖起来的午后,他们一起收到同样信封的快件,在身边同学投注来的关注中收到截然不同的结果。

凉夏考上,昭阳落榜。而这结果却蕴藏了更多的可能。

昭阳把快件收进书包里,对凉夏说,“爸妈要回北京了。如果我考上,倒是可以和他们据理力争一下去寄宿,现在,只能回北京了。”

凉夏“哦”了一声,说,“那我或许也不去了。”

那天放学,凉夏又跳上了昭阳的单车,距离他们上一次去淮河边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既然你要离开了,那么还有什么更多可以在乎呢?老师的监控,同学的窥探,长辈的叮嘱,在他们还未尝想象的地理分割面前,都可以再做一次任意的赌注。这一刻,在细细碎碎的树影下,凉夏想起了澹苒,她和昭阳一样都好像被捆绑了定时炸弹,随时准备从她眼前烟消云散,所以决绝告别或许才是对他人最大的仁慈。

暖起来的天气,水位也渐渐上涨,漫过枯涸了一冬的滩涂,水面也有浮光掠影的温柔。昭阳席地而坐,“死也不给我相机,再没有机会拍一拍了。”

“我不是还在吗,以后我来拍,拍了给你看。”

而后来往的船只拉响暮色下的汽笛,淹没了他们许许多多的话语,可是夕阳的暖黄光线穿越云层落在水面的时候,吹拂起来怎么全是悲伤的心情呢。

“为什么?不是很想去看风景的吗?不是不想困在这里吗?”

“外婆现在总是发烧呢。”

“那以后来北京吧,不要学澹苒,我们保持联系。”

“现在就要说告别吗?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凉夏并不知道,唇齿间蹦出的放弃,思虑,是心里存了不自知的牵挂,与这个城市最不可挣脱的连接,心甘情愿裹足不前。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关联会切断得干干净净,用力把她推开,推进另一片天地。

习惯了中药气味的凉夏对医院弥漫来苏水味的走廊颇不适应。每天面无表情邋遢不已地坐在重症监护病房外,抱着浅绿色的保温饭桶,冷却倒掉再装满。她想也许她从此再也看不见外婆了。看不见布满眼角的长长鱼尾纹,听不见终日哼唱的小曲。

她不愿意这样想,却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划根火柴找幻象来自慰。

父母匆忙赶到,提着军绿色的行李包直奔医院,与医生急切交涉。而凉夏就坐在一边,紧紧贴着病房的墙壁,外婆就在冰冷墙壁的另一边。她能够想象那些遍布身体的导管,没有温度的液体,和外婆枯瘦的手指。

凉夏终于能够站在床前再看到外婆,闭着眼睛,床头的仪器显示还有呼吸与心跳。突然,她觉得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她负责承担自己的角色,被操控着表演。她想她之所以会去考那所杭州的高中,一定与外婆有关。

父母催她回校上课,准备近在眼前的中考。凉夏执意不肯,“我要去杭州上学,我去杭州。”无论父母如何急切,她都不再说话,只用摇头回答。当她闭上眼睛,只有一泓冬日苍白湖水和欲飞的蝴蝶兰。此刻,她前所未有地要相信命运之轮的旋转,而不是听从其他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