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理查三世(第2/4页)

“水开了。”她慢慢地说,语气特别轻柔,顿时不像个小孩子了,她“哧啦”一声撕开了泡面的包装袋,“我爸爸是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和我谈恋爱的男人。”我嘲笑着自己,“这其实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过你得感谢你的西决叔叔,那个时候我们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发现我自己怀孕了——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要不是西决他冲过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没有你了。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个,你看着他才觉得亲切呢。”

“他也知道吗?知道你其实是我……”她迟疑了,深深地注视着我。

“别,”我打断了她,两行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别说那两个字,我不敢听,别那么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过的肉酱包和调味包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叫你姑姑比较好,我习惯了。”

“你刚才问什么?”我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妈,没人知道的。不过,现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跟他讲过,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诉他当年我为什么不去念大学,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学有什么好?”她清脆地说,“有什么可念的?我就不喜欢上学,那些功课都难死了。”

“你和我一样。”我看着她,“不过,我那时候作文还是可以的,没你那么费劲。”

“我今天晚上还得写作文呢。”泡面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势拉出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要我们写自己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说,我写什么好?”我注意到她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加称呼了,“有了,我写这件事好不好?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春游,然后我的包掉进湖里了,因为可乐在里面,所以我就跳下去游过去把可乐救了回来——这件事,能不能写?”

“我觉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说。

“那你能说清楚,你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吗?”

泡面弯弯曲曲地沿着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紧紧地咬住了空荡荡的筷子头,然后对她笑了,“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小诊所,我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有多久,整个城市因为这浓郁饱满的春天,弥漫着一种芬芳,只有那个小诊所,代表着芬芳背后的孽障。那些地方都类似于刑场,负责绞杀少女的矜持、柔软、羞涩,更重要的是,绞杀她们矜持、柔软和羞涩的权利。我坐存那把看不出颜色的木质长椅上,那个护士站在不远处准备着器械。我听着那些金属的武器铿锵作响地掉在白色的瓷盘里,我还以为它们是要上战场的。

医生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卷着袖子准备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丢掉的沾着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问:“多大?”我说:“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说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给你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她就和那个护士一起笑了,医生说:“真是个傻孩子。”护士说:“要是不傻,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有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很难看,行动也很慢。那个医生问她:“你是想装在瓶子里带回去,还是交给我们处理?”

“还可以带回去啊?”那女人惊讶道。

“嗯。”医生说,“有的人会带回去埋在花盆里。”

“我当然要带回去。”那女人微笑了一下,“正好喂狗。”

“算啦。”护士在旁边叹气道,‘你就算再恨那个男人,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口德。”

这时候周遭突然暗了下来。我惶恐地环顾四周,差点儿尖叫出来,我还以为神明终于决定了要惩罚所有参与了这个罪恶场景的人。但是医生懒洋洋地说:“停电了,小姑娘,你运气不好,要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保险丝。”护士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夺门而逃。我掠过了那个女人,掠过了那扇肮脏的门,掠过了阴郁的走廊上那几盏形同虚设的灯,我一口气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那种奔跑带来的突如其来的轻盈和决绝终于让我感觉到,其实我依然是纯洁的。

我停在一个很普通的小卖部门前,写在一个硬纸壳上的“公话5角”红彤彤地戳在我眼睛里。我弯下腰按住了胃部,那种熟悉的恶心又来了。我把一张被汗水弄得潮湿的五元钱丢在柜台上,从冰箱里随便拿出来一瓶水,颤抖着拧开,拼命地喝下去。一口气喝干的叫候,我看见了那个饮料瓶上的字样,才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我微笑着捏扁了那个塑料瓶,在心里对你说,你有名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女孩子。

龙城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的。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儿像夏天,过不了多久,冬天的味道就出来了,十月末,已经开始冷得有些肃杀气。南音换上了她那些很鲜艳很夸张的粗线毛衣,周末回家的时候总是夸张地喊着冷,然后尖声大叫着:“姐——你是用什么做的呀?都这种天气了,还是只穿丝袜和高跟鞋,你不穿裙子会死啊!”三婶就会在一边非常配合地说:“就是的东霓,还是要当心一点儿自己的关节,别以为现在年轻不要紧,再过些年后悔也晚了……”现在的南音和我倒也是说话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逐渐地没办法做到对我视而不见,可能是随着她渐渐习惯了西决的缺席,也可能是—一她秉性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坚持不懈地维持着太久的怨气。

当然,还是有些事情改变了的,比方说,她再也没有来过我这里过夜。某个周末的傍晚,我提前回去帮三婶洗菜的时候,她像是不经意地经过我的身后,轻轻地说:“今天我在学校里看见了冷杉。”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和表示,她有点儿兴味索然地说:“他在忙着准备申请的材料。他问我,你好不好。”

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冷杉了。新学期开始以后,他重新拿到了奖学命,所以他不再需要到我的店里兼职。我记得那一天还是暖和的,是正宗的秋高气爽。他站在我对面,有很久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你要是真的拿不了主意,我就来替你拿了。你应该去。你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奔一个好的前程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是那种一辈子可以在龙城终老的人,更何况,这儿连你的家都不是。所以,你还是走吧。”

“我不是拿不了主意。”他语气里仍然带着那种小孩子的蛮横,“我只是觉得……”迟疑了好半天,他说出来的依然是几天前的话,“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妈妈,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丢下我,你不应该把郑成功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