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昭昭(第2/4页)

可能在这个家里,不对,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知道哥哥对他自己有多么苛刻。

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都可以替别人找到理由,可能正因为他太能理解别人的弱点了。可是对待自己的弱点,他却永远都像是对待一个躺在人行道上冒烟的烟蒂那样,毫不犹豫的用力踩灭它。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是别人,又把吧别人当成了自己。

我无能为力的站在姐姐家的客厅里,看着姐姐对他吼叫——谁让我也有姐姐家的钥匙呢,而且,说真的,那天我其实在门外就听见里面在吵架了。我轻轻地打开门溜进去,确实是不想打断那个场面——我姐姐吵架吵得很精彩的,非常具有观赏性。不得不承认,她那天的发挥,更是天后级水准。

“你是老天爷吗?请问你现在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我,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糊里糊涂的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我五十步笑百步了!”

……

可正因为我不是看客,所以那个瞬间,我才恨她。她明明知道哥哥不是她的对手,她明明知道哥哥最终还是会原谅她。

“南音,这件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要装到底,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哥哥慢慢地跟我说出这句话,我知道,他挺过来了。对于他而言,所谓“挺过来”,指的就是成功的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巨大的创伤面上过有条不紊的日子。姐姐总拿这点来笑话哥哥自欺欺人——可是,一个平凡的人,想要活出一点儿清洁的尊严,又能怎么办呢?她根本不懂,那不叫自欺欺人,因为哥哥是真的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着牙,等待真正的平和跟风度降临。

小叔和陈嫣结婚的时候是这样,江薏姐离开的时候是这样,还有——我们俩第一次看见北北的时候,隔着暖箱的玻璃,北北像是个小动物那样闭着眼睛安详的蠕动——他们说她被放在这里面是因为得了肺炎,不过很好治的。真是神奇,还不会睁眼睛呢,她居然也长了肺。哥哥不懂声色的静默着,我说:“看上去好小呢。”隔了几秒钟,他才回答我:“是。”于是我知道,他刚刚在发呆。我暗暗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微笑着。那个笑容不是给北北的,因为他的眼睛盯着透明的暖箱壁上那抹被光涂得更亮的地方。他是在笑那个隐约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脸。

随后在一片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他对陈嫣说:“恭喜你了。”

当他发现原来在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中不顾姿态的“赢”,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又没自如的“输”。不过他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判断输赢的标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只要哥哥不动声色的谢了幕,那么不管已经上演了什么激烈的剧情,不管居中角色和下面观众(当然他们是同一批人)怎么把别人的平静践踏成了街心公园的草坪,我们照旧还是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照旧像这样围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餐,照旧看着妈妈一边给大家分煎蛋一边丢个眼里的颜色给爸爸,照旧听着外婆执着的问大家贵姓——生活的惯性是强大的,我哥哥比生活还强大。

我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一样。他挣扎了,他沉默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守口如瓶,是的这次的事件比原先都要严重些所以他要去遥远的四川山区躲藏一阵子,但他毕竟还是如往常那般谢过幕。可是他居然说他想搬出去,这真让我心惊肉跳。哥哥,谢过幕就不能反悔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反悔呢?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反悔过吗?郑南音,你会不会太自私了?

“南音,赶紧吃啊,又在发什么呆。”妈妈说,“等下还得带外婆去公园遛弯儿,你别磨蹭。”

“急什么呀。”我咬住了筷子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我得赶时间。”妈妈站起身子开始收拾碗筷了。

糟糕了。不过我面不改色地说:“不用你跟着,有我带着外婆就足够了。你不是要上班嘛,反正你得搭爸爸的车,就先走嘛。”

“我今天不坐你爸爸的车,”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我今天不去单位,得去开会,那个地方穿过公园就到了。”

这下彻底没戏了。我只好低下头给苏远智发短信:“你出门了吗?”

他回道:“我已经在公园了。”

“很倒霉,今天我妈妈一定要跟着。你先躲远一点儿别过来,等我妈妈走了我再给你短信,对不起哦。”

“就算是看见你妈妈也没关系的。”

“可是她一定又会唠叨的。她会骂我像做贼一样。还会再骂我都决定考研究生了可还是整天贪玩,总之很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非常自我欣赏地叹了口气,赞美我在自己手机上按键的速度。

“那好吧。”

“你想我吗?”

伴随着我的手机短信提示的那声“叮咚”的脆响,妈妈恼火地抬高了嗓门:“郑南音我叫你快点儿你听见吗?吃个早饭也放不下你的手机啊!”

“来了嘛——”我从空荡荡的桌面上拿起我自己的碗筷冲进了厨房,都还没来得及看他究竟回复我什么。

不知为什么,龙城的二月总是让我觉得,冬天就是要这样永远永远持续下去了——准确地说,是让我觉得,冬天永远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也挺好。阳光又柔软,又寒冷,不过没有那么严酷。我和妈妈走在外婆的左右,让外婆像个孩子那样地被保护在中间,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公园里那些死都要维持绿色的无聊松柏。“你不能走慢一点儿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跟不上。”——总之,妈妈永远有办法找到我的错处,如果我真的走慢一点儿,她一定又会说:“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她在哥哥、姐姐,以及北北面前,永远是一副柔声细气,无微不至,然后公允宽容的模样,可是面对着我和爸爸,就不同了。

外婆非常笃定地转过脸,冲着妈妈说:“是去夫子庙吧?”

“妈,今天不去夫子庙,改天再去。”这是每天早上散步的时候都会出现的对白。反正外婆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京了,跟她解释也没有用的。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妈。”妈妈说话的语速最近越来越慢了,似乎只要慢慢说,外婆就能全体听懂,“等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去远一点儿得郊外玩,南音爸爸有个朋友在乡下有院子,种了好多的苹果树,苹果花开的时候,漂亮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