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下午刚刚从省里开会回来,程一路回家洗了个澡。太阳能热水器就是方便,随时都可以用上。他在浴缸里多待了会儿,热水从皮肤上滑过,给他一种特别温润的感觉。

洗好澡,起身泡了壶热茶。程一路抿了一口,看着偌大的房子,空落得让人发慌。以前张晓玉在家时,她总喜欢在客厅里看电视。只要程一路在外有事,她都会一直等着。等他回了家,再喝上几口热茶,她才去睡觉。那时候的房子,好像到处都很满。现在,程一路才发现,那些满的,充盈了的,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张晓玉的身影,就是张晓玉的气息。如同这个城市中到处飘荡的清香的气息一样,那是生活的气息,也是思念的气息。

澳洲,远隔重洋。程一路有时也想,人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一个人,到底能怎样离开故乡?

十几岁当兵时,他第一次离开南州。在车站上,他看着父亲有些沉重的脸,听着母亲的哭声,虽然也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一种走出去的喜悦。后来,每次探亲,他感到自己一次比一次更愿意在家多待一会儿了,即使他有时也想着同在军营中的吴兰兰。再后来,他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城市,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一棵树,在外面淋了一些雨,也沐了一些风,最后还是回来了。一回来,他便不再有漂流的感觉。他成了一粒泥土,稳稳当当地过着日子了。

可是现在,儿子程小路到了澳洲,妻子张晓玉也去了澳洲。而且,这一次,张晓玉是坚决要去的。从内心里,张晓玉是主动的。这就让程一路这粒从外面飞回来的泥土,顿时失去了四周的支撑。他成了一粒悬空的泥土!

电话响了,程一路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电话机边。晚上能打电话到程一路副书记家里的人,不是太多。从去年南州官场地震后,没有多少人再敢往程一路家送礼。虽然一些干部礼节性的送送礼还有,但为着办事,为着走后门的,基本上没了。倒是清净,也省得想着处理。

程一路接了,是一个近乎陌生的声音,问道:"程一路书记吗?"

北方口音,程一路在脑子里迅速转了转,谁呢?想不出来,便说道:"你是?"

"我是乔晓阳啊。"对方报出了名字。原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乔晓阳。程一路笑道:"乔部长搞突然袭击啊,哈哈!"

乔晓阳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省里的考察马上要开始了。这你知道……"

程一路心里清楚,乔晓阳这话的意思不是针对他。因为这次政府换届,与程一路个人没有什么关联。但乔晓阳这个时候亲自打来电话,说明乔晓阳一定有他的想法。于是问道:"乔部长,您的意思是?"

"一路啊,我就直说了,这次政府换届主要是看市委啊,话说回来,其实主要是看齐鸣同志、守春同志,还有你啊。你是老南州了,有发言权,甚至有决定权。因此,我也就冒昧地请问你一下,你看交通局的吴光大怎样?这个人我不太熟,是一个领导找了的。这你知道的。"乔晓阳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程一路明白了乔晓阳的意思,支吾道:"这个还要市委研究,主要是齐鸣同志拿意见。至于吴光大嘛,好像……"

乔晓阳道:"我清楚你的意思,他不是想到政府,而是想解决个副厅。你记着吧。"

"那好,我记着。"程一路说道。

乔晓阳又问了几句关于南州班子的话,这都是闲聊了。真正要说的话说过了,两个人便打了招呼,道了再见。

程一路心想这个吴光大还真的有点名堂,一心一意要搞个副厅,都找到乔晓阳头上了,可见蛇有蛇路,鳖有鳖路,每一条路都指向终极目标,那就是更上一层。关键是你怎么找,能不能找着。

吴光大找到乔晓阳这条路,显然是正确的。乔晓阳虽然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但是是常务。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有些人传言说权力甚至大于一个一般的副省长。他接近机密,接近核心。而且在中国,组织部的地位本身就是高于一般的部委办局。对于一个副厅级干部,或者更低一点级别的干部调动,乔晓阳是能用上劲儿的。只要他愿意,他总能找到办法,而且会将事情处理得十分正常,完全合乎提拔任用程序和条例。比如现在,乔晓阳给程一路说了,事实上是希望南州市委把吴光大列在考察人选名单上。只要列上,一切就正常了。余下的事,组织部门会按照有关条例去认真处理的。

一个人的屋子,空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一般情况下,程一路很少这么早回家。细想想,可能也是缘于怕这一个人的空落。他起身,然后进了书房,打开电脑。程一路习惯性地看了邮箱,有一封邮件。但不是程小路的,也不是张晓玉的,地址很陌生。程一路先是有些担心,是不是垃圾邮件?再一看,似乎不像,便打开了,第一行字就让他吓了一跳。

"秘书长,您好!"

居然还在称呼秘书长,可见这发邮件的人,也许是不太了解南州这半年来的人事动荡的。程一路再往下看,他清楚了。发来这封邮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现在正在外逃的原南日集团的老总蒋和川。

蒋和川在邮件中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也问到了一些南州其他的人员,甚至包括任怀航。并且,向程一路秘书长表示了歉意,说自己一走,让秘书长为难了。秘书长以前那么关心他。他也是没有办法了,他的钱,带到加拿大的并不多。更多的部分是送给别人了。还有一大部分,是他到境外赌博输了。根子还在于赌上,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最后只好一走了之。

"我也觉得我对不起南日集团的员工们,现在在国外,我的心情也很复杂。回想南州,觉得在那里过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

蒋和川的信看得出来是动了感情的,当然这信的主旨还是想告诉程一路。他在海外一直也还惦记着这位老秘书长,老领导。对于南州政局的动荡,蒋和川只用了几个字:权力一旦只为个别人服务,就成了腐败。自己也是腐败的牺牲品。这么多年,为了经营南日集团,他蒋和川同大大小小的官员打交道,明的,暗的,送钱,送美女,送房子,送绿卡,所有的手法几乎都使尽了。到头来,却落了个流亡国外的下场。"作为一个搞企业的,我们何尝不想不送不请,一切按照规矩来办?但规矩是什么?规矩就是官哪,就是官员的嘴巴,就是权力啊!"

在邮件的后面,蒋和川提到:"对于秘书长您,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清白相处。这也是我写信给您,向您说说心里话的原因。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但不会是现在。我现在回去,会有很多人感到恐惧,他们怕我说出更多的东西,其实我是不会说的。这半年多在这里,我一个人想了很多。也许当初不搞企业,不与官场打交道,我的人生也许会平平常常却踏踏实实的。秘书长您是一个好官,至少是我看到的一个好官。现在这样的官不多了,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