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页)

党校学习结束后,冯开岭与别的同学大都联系不多,唯独与年处长主动联络、频繁沟通,且时不时从阳城给他带些礼品。之后不久,冯开岭原先跟随的老书记突然病逝,他在省里失掉靠山,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他听从年处长的建议与谋划,主动要求下到阳城担任副市长,表面上是离开权力核心下到基层,其实也是脱离了是非中心,顺便捞到半级提拔,也进入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与此同步,年处长也由虚级转为实职,先后当上市县干部处的副处长、处长。在这期间,不光是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机会,冯开岭总断不了殷勤探望、电话问候,两人的关系因之慢慢巩固下来。

像冯开岭与年处长这般萍水相逢的关系,能够长期相处下来,其基础无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会频繁相互利用与交换。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些例外,尤其是凤凰小区那个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种纯朋友、同学式的走动,以及不足挂齿的一点点礼物往来之外,只有冯开岭时常向年处长开口,或是打听官场信息,或是谋求某种帮助,而年处长却从来没有对冯开岭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还过冯开岭赠与的购物卡等敏感礼物。这样时间一长,就让冯开岭感觉有些负欠感,进而担忧欠债越滚越重,将来未必能偿还得起。前两年凤凰小区的那件事,当时年处长话一出口,冯开岭便心中一惊,知道索债的来了。作为阳城分管城建、规划的副市长,他对辖内哪怕是烧饼大的一块土地都了如指掌。年处长所提那块地,由于地处几个高档小区中间,随着房价飞涨,其市值可谓寸土寸金,已经有好几拨房产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实在是太敏感太金贵了。然而,既然年处长开了口,冯开岭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满足,而且还得不动声色。否则,如果把难处摆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势必让人家感觉你做人不够地道,以后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后来的事情,前文其实有过交代,冯开岭回到阳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长工作,后又让邝明达公司出面,把那块地以工业用途拿下,再由于海东采取变通办法改变成商业用地性质,如此三转两转总算成功。期间,虽然许多具体事情交由黄一平在办,可冯开岭暗中却丝毫也没放任或松懈,因为他打听了那个陈总的背景,其人竟是年处长的亲妹夫,实际上是由年夫人幕后操纵。那个项目建成,包括土地转让差价、房子利润、容积率更改等几项相加起来,年处长赚了足有五六千万元,算是还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因为有了这一笔,年处长才会如此全心全意帮他操心忙碌。

冯开岭觉得,自己在年副部长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险境地,这样的鼎力相助,不要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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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突如其来的举报,黄一平忽然慌了手脚。他的惊慌,抑制不住地摆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

冯市长被人举报了的消息,已经在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机关干部,原先遇到黄一平时很热情,不少人还主动上来套近乎,现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表现得很有距离与分寸的客气,有的甚至开始在背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别的常委、副市长身边的那些秘书,甚至包括丁松市长的秘书小吉,曾经一度开始巴结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冯市长,现在忽然又回到从前的状态,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其实内心里正暗暗高兴,巴不得黄一平与主子一道倒霉哩。

这些人的冷热阴晴,对于黄一平来说倒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冯市长本人,似乎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黄一平才能看出来,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肉也明显松弛,上下蠕动得绵软无力。连日来,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冯市长却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显得有了很大的距离。想想前些时候,为了换届的事情,他和冯市长并肩作战,配合默契,无话不谈,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令人感动,令人怀念。他揣度,冯市长是因为内心痛苦,才显得这样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帮冯市长分摊一些困难与痛苦啊!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件的真相和事态的走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教训又告诉他,这个时候同这两个人联系,是最大的忌讳。这时的任何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无措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平时感觉不错,现在竟然是这样渺小与孤独无助,他甚至感觉,冯市长现在面临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与他办事不周、不力有很大关系。冯市长那么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给他办,而他却把事情办砸了。

回到家里,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告诉汪若虹和小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我。”而后,他拆开一包烟点上,又给自己泡了浓浓的茶,坐下来慢慢回忆、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些事没办好。

想想邝明达那里的问题,黄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调查下去,问题肯定不小。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打点省、市领导,还是看望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但凡冯市长送出的钱物,除了城建、交通、规划等几个局里供应一部分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明达集团买单。特别是那些大宗现金支出,无一例外是从邝明达那里提取。至于钱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黄一平与邝明达共同经手,自然都可以回忆出来,有些甚至是有据可查。根据秘书行业的规矩,包括冯市长的多次告诫,黄一平从来不写日记,对于帮领导请客送礼之类更是不留一张纸片。可是,自从单独帮冯市长送了几次礼,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购物卡或现金,黄一平也就不顾禁忌,悄悄备下一个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做了一个备忘录。有一点黄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经过黄一平之手处理的钱物,要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监督,要么发票之类的手续一应俱全,应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并未从中捞得分文好处。可是,那些钱在邝明达那里的支取、销账情况,黄一平就一无所知了。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虽然是黄一平姐夫,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交流公司财务方面的情况,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里说及。按照他对邝明达的了解,对方在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企、政两界暗藏的种种风险应是心知肚明,那些钱物支取在账目上当会作精心处理。如果要出问题,有可能是近几个月里,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换届选举,突击提取了不少大宗钱款,也许还没来得及在账目上进行平衡处理。不过,转而一想,钱是为冯市长而花,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自己只不过是跑腿、经手而已,并无丝毫决定权,即使账目有问题,自己也是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