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第2/3页)

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

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

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吧。”

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

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

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

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

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

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

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

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

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

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

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

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在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

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

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

陶陶笑笑,说:“你不知道,别人把他的三个一完善了,成了五个一工程。”

关隐达说:“我倒没听说过。”

“人家给他加了两个一,一个情人、一笔财富。”陶陶怕儿子听见,轻声说道。

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

陶陶说:“通通,喊外公外婆。”

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

“爸爸呢?”陶陶问。

妈妈说:“爸爸睡着。”

陶陶便交代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

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

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

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

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

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

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

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

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

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

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

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才修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

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这些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肉。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他们,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怀坦白,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怀坦白,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